20160402-劉紹麟:競爭文化:全球競爭與港式價值觀

劉紹麟:競爭文化:全球競爭與港式價值觀
2016/4/2


【明報專訊】香港學生念書壓力大已不是新鮮事,從1970年代至今嘗試紓緩的政策也推行了不少,例如取消升中試、取消學能測驗、取消中三淘汰試、會考及預科合併,奈何壓力不減,操練照舊,為什麼呢?政府政策與教育制度的改變,不能說完全無用,但政策受困於更大更深的環境,其作用便顯得有限了。香港教育制度面對兩個巨大的環境限制,一是比政府及學校更巨大的宏觀結構,就是新自由主義思想氾濫的香港與全球競爭的問題;二是比課本內容更深入腦細胞的思想文化,就是香港人缺乏物質追求以外的生活文化。

催谷學生不是香港獨有現象,在中、台、韓、日本,以至印度,從學校至家長也在落力催谷小朋友,連歐美據聞也開始這樣做了,某程度這已成為世界性問題。道理很簡單,以中國為例,在農村還有數以億計人口,期望知識改變命運,他們自會拚命爭奪有限的城市工作,而教育就是最重要的方法了。新加坡即使沒有上億的農村人口,但因為要維持競爭優勢,不致被後面來的(如中國、印度)趕上,學生的壓力也相當厲害的。


幾百萬人困獸鬥

香港情况也是差不多,在新自由主義經濟氾濫的情况下,大家也深感自己是在跟全世界的人爭奪工作。跑慢一點,手上的工作便給深圳、新加坡或印度的人搶去了,你還敢跑得慢?這種不安全感使人爭奪着用不同方式突顯自己比其他人厲害。所以,不能光說家長們都是沒長腦袋的怪獸,或是文化水平太低,擺在面前的就是進名小學、名中學、名大學,以至名幼稚園,似乎對未來的生存機會影響深遠。家長重視子女的成績,連帶對學校的要求也嚴苛,進而又造成對教育工作者的巨大壓力。

香港比起台灣、日本更不利的情况,是香港連「返鄉下耕田」的空間也沒有,而且產業結構也相當單一。在這些幅員較廣較多選擇空間的地方,如受不了大城市的競爭,甘願過簡單生活,可到鄉村、小鎮歸園田居,消費水平低租金便宜,也是另一種生活的選擇。但在香港,這些選擇也不大可行,幾百萬人擠在城市裏困獸鬥,想逃也逃不掉。


全方位競逐的心態

在宏觀層面是個新自由主義與全球化的問題,在思想文化層面,是一種人生觀、世界觀。筆者也是父母,親見香港家長總有一種要不斷的考核、不斷催谷學生的心癮。如果看着小孩花了一小時無所事事,便覺得相當浪費,總要找一些「有用」的東西來做做才安心。最好是可以計量、能獲得一些據說是公認的結果,拿些獎牌、考到某些等級,可以列出來讓人清楚看到的,便是有用的好東西。什麼「品格建立」、「培養氣質」,就因為看不到即時可見成效而被視為浪費時間。筆者在1980年代念中學,當時的課外活動是真真實實的課外活動,大家玩得開心然後回家;現在的課外活動,不管是學造機械人、體育、音樂、社會服務,以至加入教會接受洗禮等,全都要求兌換成各種入學、升學的好處,賺得各種分數,開列出一張亮麗的CV,最終是指向找間好學校、找份好工作等的方向。這種全方位競逐的心態,有相當強的物質主義(materialistic value)傾向,視經濟及安全為最重要。例如學習音樂、運動,以至變化氣質陶冶性情等,本身沒有自足的價值,必須是可轉換成某種經濟效益的東西才有意義。

這種態度還有其延伸效應。例如當巴士司機、紮鐵工人、電器技工,便是沒前途,甚至是不值得尊重的職業。「職業無分貴賤」這類說話,是只能對小學生說的。如要過一個「好」的人生,自然是找「上等人」的職業了。於是乎大家便從幼稚園開始進入戰場,一生人都在拚命。又因為在生命中缺乏其他視為有價值的參考,所以生活不外乎是休息、工作、再工作,公餘時候便以各種消費活動來充充電。我們對「好的生活」的理解,局限了我們對規劃未來事業的空間及生活的方式。


人生有何值得追求?

這類問題已多人談過,筆者要點出的是:如果不接受這種價值,那麼人生於世,有何目的?還有什麼值得追求的東西?唯其能確立人在物質以外還有其他值得追求的東西,並使這種態度成為一種風氣,競爭文化才有可能得到平衡(要完全消滅是沒可能的了)。

這是一個香港人精神文明建設的問題,一點也不誇張,也是各個古舊文明也思索的核心課題:人是什麼?人生存於世是為了什麼?人生有何值得追求的東西?我要怎樣過這生,才算是無憾、無愧、無悔?這些看似抽象的問題,實在影響到命途上每一個大小決定,指引了孰為枝節、孰為根本的優次選擇。而港式思想習慣,傾向強調實用性,在這種抽象問題上一般不太重視,少有深刻的反省。但少反省不是沒立場沒態度,而是被物質主義與新自由主義牽着走而不自覺罷了。

在香港也有不少人是不參與競爭,或者也看到這種競爭心態的弊處,而追尋另類生活的。但在香港社會,這種生活文化仍不是主流,玩玩就好,一生這樣過便不成了。如果有年輕人一直都只做臨時工,或安於當個收入一般的救生員,而將公餘所有時間投入保育海豚,或投入三項鐵人操練,這類生活方式雖能吸引部分愛好者的支持,但社會的主流價值仍未能欣賞。

處理競爭與壓力問題,着實有不少人在政策層面作過努力。但更長遠的思考,是如何處理這些更深更大型的局限。例如說,如何培養出另一種生活態度並使之成為一股風氣?這種生活態度,又如何在全球競爭的環境下得以生根成長?這些思想文化層面的課題,都是值得思考。雖然未有即時效用,卻是社會的另類基建。


劉紹麟
作者是香港中文大學社會學系講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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