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71029-粵劇達人陳守仁:《帝女花》唱的是政權打壓

粵劇達人陳守仁:《帝女花》唱的是政權打壓
2017/10/29


【明報專訊】粵劇可以是一種叛逆。帝女花「借一杯附薦鳳台上」,唐滌生也可以是憑那一杯寄意。

師父馮志芬被打成極右派、堂姐夫薛覺先欲投身新中國戲曲改革卻被捲入政治運動,研究過唐滌生一生傳奇的陳守仁認為,經典唐劇如《牡丹亭驚夢》、《帝女花》處處是弦外之音,痛斥國內新專政橫行霸道。

「從前的大戲,是落第文人透過戲曲針砭時弊,諷刺金科狀元拋妻棄女,達官貴人強搶民女、紙醉金迷。」假如今天唐滌生在世,他會寫出一個如何的劇本?「可能是寫一齣影射議員被DQ、人大釋法的劇目也說不定。」


粵劇,從不背向時代。

然而當下社會普遍對於粵劇的印象是老派的、守舊而脫離時代的,所以才有今天的訪問,談粵劇之於香港。電話聯絡上半生浸淫戲曲研究的前中大音樂系教授陳守仁,約好時間地點,他後補一個短訊︰「你喜歡看大戲嗎?」

電話另一端只好支吾以對,因為談不上喜歡,本來就沒有看過,除了童年記憶中外婆在卡通片時段佔據了電視重複又重複地播的那段「落花滿天蔽月光」,其餘印象零零碎碎來自電視電影。「那齣《魂魄唔齊》?很一般。」不,是《胭脂扣》拋棄家業拜師學粵劇的十二少。「《胭脂扣》很好,如果今天有一齣粵劇電影,可能會有人去看。」陳守仁說。


神功戲也有即興元素

一九七六年,他還在讀中六,吳宇森重拍《帝女花》電影,找來龍劍笙和梅雪詩演,引起他的興趣,一個人買票入場︰「結果一個星期內,看了四次。」

那是緣分的開端。大學畢業後,到美國讀博,研究世界音樂,同學來自五湖四海,有人研究非洲鼓,也有人考究黑人爵士樂起源,他理所當然選了粵劇音樂作為研究對象︰「那時在美國也有玩爵士樂,jazz是即興,大家jam,想不到粵劇神功戲也有這樣的元素,演員會看觀眾反應爆肚,如果反應好又講多個笑話,當然內容不會偏離劇情太遠。」論文題目是粵劇音樂的即興運用,看到傳統文化跳脫一面,粵劇也可以即興,不一定死板︰「比如八十年代,神功戲的彈性便可以很大。」

惟八十年代,他為論文回港考察,進出大小戲棚之間,第一樣先看到的,卻是粵劇文化的低潮︰「當今天每年大概有一千場戲,那時每年只有四五百場左右。」沒有教育,自然沒有觀眾,戰後出生的一代,受殖民地教育,以看西方電影、聽香港管弦樂團為時尚︰「到七八十年代,他們長大了,自然會覺得粵劇老套。」

「英國人至少會教育他們的下一代如何看莎劇,學校課程有教,很多連小學生也看得明的插圖書也有畫莎劇。」陳守仁在英國待過七年,自然知道︰「尤其西方音樂與宗教關係密切,每一座教堂也有百年歷史,每一口磚也聽了上百年音樂,每當有合唱團、管弦樂團演出,我可以感覺到連磚頭也有共鳴。」教堂外,還有大小劇場,倫敦西區女王陛下劇院,早竣工於一八九七年,《歌聲魅影》自一九八六年在這裏首演至今,從未間斷,彷彿劇中魅影早已棲身於劇院一角︰「但香港連一間傳統的戲曲戲院也沒有。」先是一九七三年西環高陞,之後是一九八七年九龍普慶,最後是利舞臺戲院,一九九一年也逃不過被拆掉的命運。


談西九 憂敏感題材被禁

「希望西九將來做到吧。」但西九戲曲中心還未開幕,先有是非。八和會館主席汪明荃不滿表演藝術總監由不懂粵劇的外國人出任,陳守仁也是西九戲曲中心粵劇劇本資料庫顧問,認為現行安排尚可接受︰「總監負責所有表演藝術,包括戲劇、西方音樂、中國戲曲,世界上沒有一個人能夠管這樣多,等於大學有文理社商醫工教,沈祖堯是醫生來,他如何管?將來藝術總監,下面還會有一戲曲主管。」

比起人事安排,他認為更值得留意的,是將來西九的經營模式︰「現在粵劇用的都是康文署場地,由政府管理,假如你個戲做毛澤東,經理是打工的,他怕題材敏感,有權不批場地給你。像早前康文署禁止劇團在場刊上寫上『國立臺北藝術大學』的『國立』字眼便是一個例子;但假如將來西九可以自立,便不用再受官僚影響。」


《帝女花》 代代人看也不同

粵劇應超越政治,同時又不迴避政治。「今天再多寫一個才子佳人的故事,能感動你嗎?未必,連我如此喜歡粵劇,也難受感動;但七六年我看《帝女花》時,沒有想過她會如斯震撼我。」陳守仁記得,他從前有一個學生,今天成為了職業粵劇演員︰「她將要演《帝女花》,反串做文武生周世顯的角色,電視台訪問她,她說自己是新移民,剛來港時常被欺侮,演這齣戲時感受便很深。」清兵入關毁大明山河,公主駙馬拜堂之際服毒殉國,「江山悲災劫,感先帝恩千丈」,《帝女花》說穿了是一個「被人蝦」的故事︰「我們當時那代的香港人也有這種感覺,受到英國殖民地高壓統治,到你這一代,共產黨又來到,換上另一種高壓,你看時又會有另一種不同感覺。」

「《帝女花》這個戲,其實是一個外來的高壓政權,來消滅你本土原有的生活方式,對香港人有特別意義。」

所以粵劇也是本土的。五十年代,紅衛兵燒毁傳統戲曲劇本,從此國內大戲棚不准講帝王將相,只許為工農兵服務,粵劇換上由現代革命京劇故事改編的樣板戲。唯有在香港,南方戲曲文化方得以保留一點血脈︰「中英談判後,有些人開始醒覺,思考身分認同,但同時很多人不認同自己是大陸人或中國人,因此對於香港文化感覺特別親密,包括粵劇。」

今天本地粵劇劇本全出自香港人手筆,反而內地粵劇受文革影響,一度出現斷層,改革開放後,倒過來要到香港取經,學習如何做《六國大封相》、《玉皇登殿》等傳統劇目。但即使廣州的鄉村神功戲看似發展蓬勃,市內的戲院卻虧本連連︰「一來市內觀眾崇洋,二來國內的政策是遷徙人口,市內人口講普通話的比廣東話多,怎會看大戲?」廣州人口一路在膨脹,粵劇觀眾一邊在萎縮︰「香港將來會不會出現這情况?你看現在又大灣區,又一帶一路,中央想香港人遷離香港發展,或多一些大陸人來,令香港易於管理,上海也一樣,好少本地人。如果香港將來有百分之二十的人講普通話,那對粵劇的影響便很明顯。」


台上粵劇演員 台下邊緣人

然而粵劇是與時並進,不因時勢坐以待斃的。張國榮在《胭脂扣》初遇梅艷芳時,二人對唱「涼風有信」的南音,本來應是失明藝人在榕樹頭說書講古的技藝,後來也被吸收成為了粵劇一部分,《客途秋恨》也被編成了正式劇目。所以粵劇在香港,有她自己的一套演變歷程。近年屬多產的編劇李居明,寫《金玉觀世音》,說觀音的故事,在粵劇中滲入對命數的思考,便有別於傳統中,要不大殿之上忠君愛國,要不愛情至死不渝的道德說教。新一代的粵劇班底,還有演藝學院畢業的學生,糅合舞台技術,拉動佈景機關,深宮內苑一瞬間換上邊疆塞外浴血沙場。

「但也有小部分戲班墨守成規,舊的怎樣便怎樣做。」多年來因為研究,陳守仁訪問過不少戲班中人。大老倌擱不下面子,只肯說門面上的客套,唯有在戲棚下游生活的人身上,方能看清戲班真貌︰「尤其那些名不見經傳的,很多到七八十歲,還在做兵。」

「以前所謂『唔窮唔學戲』,屋企無飯開,差不多做乞兒,便送個細路去戲班,白紙上簽個名,等於賣身畀師父。」上台戲子,落台乞兒,粵劇演員傳統上社會地位低微,任你是不世鬼才,也只會被視為一介戲子︰「不會當你是藝術家,即使紅了,頂多巴結一下,心底也不會尊重, 因為大部分人也是目不識丁。」當家花旦縱有傾城之貌,歸宿盡頭也只能是有錢人家的妾房而不是正室,粵劇演員,又是社會上被邊緣的一群人。


側重西方藝術 港官不愛粵劇

有一次,陳守仁跟戲班樂師聊起,盛讚對方技藝超群,對方無奈一句︰「當你飯都無得開,不會玩也要識玩。」粵劇之於一小撮人,極其量又不過是一口飯︰「因為那些艱苦深刻的日子,他們的戲做得好的,很投入,但不好處是視野狹窄,將個『錢』字看得重,口頭上說傳承粵劇,薪火相傳,實際上是, 沒錢的話,不要搞我。」

「比如為什麼不喜歡演藝出來的畢業生?因為怕你們爭飯碗。」學院出來的新人除了容易受到行內排斥,還要面對傳統中國人教識徒弟無師父的封建心態︰「所以永遠青黃不接, 因為有小部分老倌費事益你,寧願帶入棺材,那有什麼方法呢?唯有要演員自己看遠一點,教學是要犧牲的,為了行業,搵少一晚錢。」

大老倌人工高,一天收入有一萬到一萬五千元不等,新入行的新人,假如由神功戲班的妹仔大兵做起,可能只有四百五十元一天,一年頂多做一百場戲,要靠打另一份工補貼收入。新人起步艱難,政府可有幫忙?「政府態度是,門面上投放很多資源,但所有官員也側重於西方藝術,沒有一個對粵劇有興趣,一個也沒有。入到場,看一場戲,影相握手便走了,要他留多片刻也不會。」

「始終香港都是看重錢,如果有日會有尖子話:我立志做粵劇演員,香港便有希望。」在這天到來之前,陳守仁會繼續當觀眾,三十年間看過大概一千五百場大戲,他推薦下個月又會上演的《帝女花》。


文//梁仲禮

圖//黃志東、網上圖片

編輯//屈曉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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