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71015-王偉雄：《銀翼殺手2049》的淒美與哲思
王偉雄：《銀翼殺手2049》的淒美與哲思
2017年10月15日
【明報專訊】（不含劇透）《銀翼殺手》（Blade Runner）是淒美的科幻電影，「淒美」二字，用於35年後的續集《銀翼殺手2049》，依然適合，甚至是更適合——《銀翼殺手》淒多於美，《銀翼殺手2049》淒與美剛好平衡。
兩部電影呈現的世界，都是高科技全面破壞了大自然，到處頹垣敗瓦，一片灰暗迷濛；裏面的人大多是東奔西跑而不知去向，生生死死而無所適從，卻又全都用高科技產品「有效率」地活着。這是淒。另一方面，在這個冰冷的世界裏，仍然有人在鍥而不捨地發掘自我、尋找意義，仍然有真摯深刻的情感，並因為高科技而產生種種新的可能，行到水窮處，方見遠遠有白雲襯着微暗的天色。這是美。
《銀翼殺手》的結尾模棱兩可（指The Final Cut的結尾，這是《銀翼殺手》3個版本中最好的），《銀翼殺手2049》的結尾卻明顯是樂觀的，暗示了一個可以變得較美好的未來。兩部電影的攝影皆淒美，灰灰藍藍令人鬱悶，卻又不得不承認畫面的壯麗。《銀翼殺手2049》比《銀翼殺手》多了一些灰藍中的艷彩；地上無端出現的兩三朵黃色小花、橙色的霧霾夕照、一隻飛到手背上的蜜蜂（然後是見到一大群蜜蜂），都美得交關，剛好平衡了電影中的淒苦。
《銀翼殺手2049》作為續集，真是好得無話可說——它延續了《銀翼殺手》的主題、色彩、格調（包括film noir格調），卻又不是重複，而是有所發展，比首集探討得更深入，更能刺激觀眾思考有關的問題。首集和續集的共同主題不止一個，以下我會集中討論《銀翼殺手2049》如何處理「人之為人」、「我之為我」以及相關的問題。
怎樣才算是人？
有不少人認為兩片的主題是「怎樣才算是人」，但這樣說不能點明這個主題，因為「人」的意思不清楚。如果「人」只是指a human being，那麼，「怎樣才算是人？」這個問題有一個簡單的答案﹕凡有人類基因組（human genome）的生物體就是人。複製人（replicants）有人類基因組，在這個意義上，他們也是人；然而，複製人卻不被視為真正的人，可見「人」不只是指有人類基因組的生物體。在《銀翼殺手2049》裏有一個很容易錯過的鏡頭，就是探員複製人K帶傷回到警署，在走廊上碰到一個軍裝警員，對方見到他時，做出一個叫人「滾開」的手勢，而且滿臉不屑；這個軍裝警員應該是「真正的人」，不把探員複製人K視為人，而K有人類基因組這個事實，不會改變他這種歧視。
為什麼會有這種歧視？電影裏有兩個答案﹕一、複製人不是出生的，不是由嬰兒成長為人，而是被製造為成人；二、複製人沒有靈魂（soul）。電影沒有交代這兩個答案的關係，似乎暗示兩者是一事的兩面，但這不見得是合理的看法；試想想，《創世記》裏的亞當和夏娃都是被製造為成人，而不是出生然後成長為人，我們因此便應該視他們為沒有靈魂嗎？當然，教徒說的「靈魂」是超自然的，上帝創造亞當和夏娃，可以將這超自然的靈魂放進他們的身體；《銀翼殺手2049》世界裏的人說的「靈魂」，大概不是指超自然的實體，但指的是什麼呢？
K和其他複製人都意識到一個事實﹕他們的童年記憶是他們被製造時植入的假記憶，無論那些記憶多麼清晰具體，他們事實上沒有經歷過記憶中的事。正是由於這個事實，複製人不被視為真正的人，他們也沒有當自己是真正的人。所謂沒有「靈魂」，就是沒有成長的記憶，沒有個人的歷史（personal history）；沒有「靈魂」，就不算是人。
沒有往昔的我就沒有現在的我
為什麼個人的歷史這麼重要？因為我之為現在的我——我這個獨特的個人，就是這個歷史的結果。換句話說，沒有這個個人的歷史，就沒有現在的我。雖然我們可以想像自己有一個與事實不同的歷史（例如我可以想像父親在我5歲時發了一筆大橫財，我家突然富裕起來，然後我有一個不同的成長經歷），但現在的我總要來自一個個人的歷史，那個「我」的意識和理解才有源頭，才有落腳點，才有實在感。複製人沒有個人的歷史，植入的假記憶不是個人歷史的紀錄，除非他們不知道自己是複製人，否則難以建立穩固充實的自我意識——至少在假記憶和真記憶之間有斷裂，那個虛假的「往昔的我」，令「現在的我」也變得疑幻疑真。
然而，複製人就該絕望嗎？亞當和夏娃的故事也許是個啟示，上帝在創造他們之後沒有放入虛假的記憶，他們的個人歷史由被創造那天開始；他們沒有童年往事，卻是真正的人。那些活得夠久的複製人可以嘗試擺脫假記憶，即使假記憶仍在腦內，也可以盡量不理，逐漸肯定自己的個人歷史由那一點開始，便可能建立穩固充實的自我意識。
其實，不談複製人，我們這些「真正的人」之中有些也有需要擺脫痛苦記憶，重新做人；那是真記憶，但有這些記憶的人卻寧願那是假記憶。記憶，無論真假，都可以是痛苦之源。
文﹕王偉雄
編輯﹕谷理揚
fb﹕http://www.facebook.com/SundayMingpao
2017年10月15日
【明報專訊】（不含劇透）《銀翼殺手》（Blade Runner）是淒美的科幻電影，「淒美」二字，用於35年後的續集《銀翼殺手2049》，依然適合，甚至是更適合——《銀翼殺手》淒多於美，《銀翼殺手2049》淒與美剛好平衡。
兩部電影呈現的世界，都是高科技全面破壞了大自然，到處頹垣敗瓦，一片灰暗迷濛；裏面的人大多是東奔西跑而不知去向，生生死死而無所適從，卻又全都用高科技產品「有效率」地活着。這是淒。另一方面，在這個冰冷的世界裏，仍然有人在鍥而不捨地發掘自我、尋找意義，仍然有真摯深刻的情感，並因為高科技而產生種種新的可能，行到水窮處，方見遠遠有白雲襯着微暗的天色。這是美。
《銀翼殺手》的結尾模棱兩可（指The Final Cut的結尾，這是《銀翼殺手》3個版本中最好的），《銀翼殺手2049》的結尾卻明顯是樂觀的，暗示了一個可以變得較美好的未來。兩部電影的攝影皆淒美，灰灰藍藍令人鬱悶，卻又不得不承認畫面的壯麗。《銀翼殺手2049》比《銀翼殺手》多了一些灰藍中的艷彩；地上無端出現的兩三朵黃色小花、橙色的霧霾夕照、一隻飛到手背上的蜜蜂（然後是見到一大群蜜蜂），都美得交關，剛好平衡了電影中的淒苦。
《銀翼殺手2049》作為續集，真是好得無話可說——它延續了《銀翼殺手》的主題、色彩、格調（包括film noir格調），卻又不是重複，而是有所發展，比首集探討得更深入，更能刺激觀眾思考有關的問題。首集和續集的共同主題不止一個，以下我會集中討論《銀翼殺手2049》如何處理「人之為人」、「我之為我」以及相關的問題。
怎樣才算是人？
有不少人認為兩片的主題是「怎樣才算是人」，但這樣說不能點明這個主題，因為「人」的意思不清楚。如果「人」只是指a human being，那麼，「怎樣才算是人？」這個問題有一個簡單的答案﹕凡有人類基因組（human genome）的生物體就是人。複製人（replicants）有人類基因組，在這個意義上，他們也是人；然而，複製人卻不被視為真正的人，可見「人」不只是指有人類基因組的生物體。在《銀翼殺手2049》裏有一個很容易錯過的鏡頭，就是探員複製人K帶傷回到警署，在走廊上碰到一個軍裝警員，對方見到他時，做出一個叫人「滾開」的手勢，而且滿臉不屑；這個軍裝警員應該是「真正的人」，不把探員複製人K視為人，而K有人類基因組這個事實，不會改變他這種歧視。
為什麼會有這種歧視？電影裏有兩個答案﹕一、複製人不是出生的，不是由嬰兒成長為人，而是被製造為成人；二、複製人沒有靈魂（soul）。電影沒有交代這兩個答案的關係，似乎暗示兩者是一事的兩面，但這不見得是合理的看法；試想想，《創世記》裏的亞當和夏娃都是被製造為成人，而不是出生然後成長為人，我們因此便應該視他們為沒有靈魂嗎？當然，教徒說的「靈魂」是超自然的，上帝創造亞當和夏娃，可以將這超自然的靈魂放進他們的身體；《銀翼殺手2049》世界裏的人說的「靈魂」，大概不是指超自然的實體，但指的是什麼呢？
K和其他複製人都意識到一個事實﹕他們的童年記憶是他們被製造時植入的假記憶，無論那些記憶多麼清晰具體，他們事實上沒有經歷過記憶中的事。正是由於這個事實，複製人不被視為真正的人，他們也沒有當自己是真正的人。所謂沒有「靈魂」，就是沒有成長的記憶，沒有個人的歷史（personal history）；沒有「靈魂」，就不算是人。
沒有往昔的我就沒有現在的我
為什麼個人的歷史這麼重要？因為我之為現在的我——我這個獨特的個人，就是這個歷史的結果。換句話說，沒有這個個人的歷史，就沒有現在的我。雖然我們可以想像自己有一個與事實不同的歷史（例如我可以想像父親在我5歲時發了一筆大橫財，我家突然富裕起來，然後我有一個不同的成長經歷），但現在的我總要來自一個個人的歷史，那個「我」的意識和理解才有源頭，才有落腳點，才有實在感。複製人沒有個人的歷史，植入的假記憶不是個人歷史的紀錄，除非他們不知道自己是複製人，否則難以建立穩固充實的自我意識——至少在假記憶和真記憶之間有斷裂，那個虛假的「往昔的我」，令「現在的我」也變得疑幻疑真。
然而，複製人就該絕望嗎？亞當和夏娃的故事也許是個啟示，上帝在創造他們之後沒有放入虛假的記憶，他們的個人歷史由被創造那天開始；他們沒有童年往事，卻是真正的人。那些活得夠久的複製人可以嘗試擺脫假記憶，即使假記憶仍在腦內，也可以盡量不理，逐漸肯定自己的個人歷史由那一點開始，便可能建立穩固充實的自我意識。
其實，不談複製人，我們這些「真正的人」之中有些也有需要擺脫痛苦記憶，重新做人；那是真記憶，但有這些記憶的人卻寧願那是假記憶。記憶，無論真假，都可以是痛苦之源。
文﹕王偉雄
編輯﹕谷理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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