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51122-馮睎乾:悼亡友

馮睎乾:悼亡友
22:42 22/11/2015


七年前十一月二十日凌晨二時十五分,Tim又趁我睡夢時發來奇怪的短訊;翌晨搭電梯期間查看手機,草草讀畢,照例頭也不回把它刪掉。訊息紀錄歸於無物,回到太初,我喜歡這種宇宙洪荒的虛無。只是當時未曾想到,這簡單不過的動作我將後悔莫及。那條短訊是這樣寫的(但願沒有記錯):「現在我內心異常平靜,我知道我快將毀滅整個宇宙。」追憶當時的畫面,可以想像自己首先又是搖搖頭,一副啼笑皆非的表情,然後就輕鬆走到街上,當冬日柔和的陽光灑在臉頰時,Tim的短訊已被徹底拋諸腦後,而我又將如常地一股腦兒栽進生活的滾滾紅塵裏去。
我照例不覆,從來都是他找我。其後大約持續三四天,我發現額頭有股揮之不去的黑氣,身體又不覺有何不妥,就沒有放在心上。我素來都是這樣見怪不怪的。這時我突然收到友人電郵,問我近日可見過他。我答七日前。友人沒說什麼,只傳來幾份報紙的新聞鏈結,其一的標題為「男子發短訊告別墮樓亡」,上則新聞是「快餐店爐頭搶火傷人」,下則是「藏四級兒童色情短片」。報章只提及他給母親發告別短訊,沒說他「起飛」前還寫了一條神秘短訊給朋友。我刪除他的最後短訊,他卻刪掉整個宇宙。那段耐人尋味的遺言,到現在我還不肯定是否指涉着Borges的詩《自殺》(El suicida):「夜晚的星都將消逝。/夜晚亦將消逝。/我將死去,隨我走的/是整個不能承受的宇宙。」

我的英文名叫Tom,跟他只差一個字母,然而這一字之差,似乎象徵了我們在人生路上早已分道揚鑣:我還戀戀人間,流轉不休,而他則在三十歲時一刀兩斷,如但丁所謂「在人生旅程的半途轉入黑林之中」。從未有人像他那樣了解我,或我那樣了解他,也許因為我們對世界都早已抱有同等程度的幻滅,而內心又同樣確認自己為無可挽回的失敗者,彼此就有種他鄉遇故知的感覺。我們唯一的區別是:他有嚴重自毀傾向,我沒有。

他妹妹未出世就夭折了(我巧合地也有個在母體流產的姊姊),以致他從小感到一個女性的靈魂在跟他爭奪身體。我很難想像被幽靈妒忌是怎麼一回事,他卻長年累月抵抗着這種魔幻的入侵,情緒很受困擾。不僅鬼魅作祟,世界也似乎不放過他。他聰明敏感,卻不成比例地天真,格外易受傷害。他熱愛繪畫、寫作,特立獨行,事事追求完美,結果仰望越高,跌得越深。中學時,常被嘲笑醜樣──其實他相貌清秀,個子高,對人溫柔──更屢遭欺凌,被同學關在女廁毒打,自我形象從此被拳頭打得粉碎,一生抬不起頭。
他的人生到底有多爛,可由以下的事說明。初中時,英文科分組做童話故事報告,別的小組都簡簡單單做真人話劇交差,他竟異想天開提議做布偶戲。千辛萬苦說服組員錄音後,就親手改裝布偶,並製作可旋轉變換的盒子佈景。結果演出很失敗。因為只是錄音在播,組員都不合作,懶得移動布偶。報告後小息,他回來時發現盒子佈景被破壞了,組員則看着他恥笑。做中史報告,他死不悔改,又別出機杼手編一部清朝簡史,很花功夫,所以長大後還能倒背所有年號;這樣慘澹經營,只得了B。老師後來告訴大家,臨摹課本的地圖就可以了,只要畫得夠似,例如將牛油紙放在地圖上描畫,就能拿A甚至A+。

Tim年少時守護不了自己的功課,長大後也無力守護自己的人生。他沒讀大學,只偶然接些平面設計工作。中學的際遇仿佛永劫回歸,他只能在同一個黑林裏打轉。我在他死前一年才在網上跟他遇上,不久發現在他這個負能量驚人的黑洞中,可隱約窺見宇宙的奧秘。我們見過三次面,電郵過千──他每天寫很多,對我有點「依賴」。之前他依賴一個年輕女孩,她承受不了就絕交了,對他傷害很深。事後Tim寫了一則很卡夫卡的寓言:「某人幾年前被捉走,回來後腦袋被分開,浸在玻璃罐子裏,大家都覺得沒問題,他卻疑神疑鬼,認為罐子不乾淨。他於是打開罐子,想用泳池的水清潔腦袋,結果腦袋一拿出來,他立即昏倒在地。某少女路過,拾起地上的腦袋,把它沖洗乾淨後放回玻璃罐子裏,那人就醒了,但過去與剛才的事都忘記了。」
他曾開玩笑說,他的人生本該是曹雪芹版《紅樓夢》,最後卻只有高鶚的續本能流傳下來。又說自己是不能變身的幪面超人。這是他的招牌黑色幽默。若有來世,但願他能變身寫好他的《紅樓夢》。


馮睎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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