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51124-黃雅婷:【珍重相聚】給十年後的中國:賈樟柯《山河故人》

黃雅婷:【珍重相聚】給十年後的中國:賈樟柯《山河故人》
23:55 24/11/2015


賈樟柯 (資料圖片)賈樟柯 (資料圖片)
一個故事橫跨26年時光,說時代的變遷、人的戀愛、婚姻、生子,離異、移民和鄉愁——如果這不是賈樟柯的戲,必定落入俗套。

從《小武》到《站台》,再到《世界》,他是詩人,在感傷的鏡頭下,超然地訴說着時代背後龐大的虛無與頹敝,溫柔又殘酷,平實又可悲。像他這種善說人生的人,卻往往節制,反使很多人愛在他的電影中搜索蛛絲馬迹,自行演繹。對於《山河故人》中奔流的黃河、巍巍駛動的煤車、工人拜祀的關公被看成隱喻,賈樟柯笑着回應﹕「拍電影又不是猜謎,那麼多隱喻幹什麼?這一切是人們想多了。」

1999至2025的中國故事

賈樟柯的電影喜歡從汾陽說起。汾陽,賈樟柯的故鄉,位於山西中部,太原盆地西南緣的小縣,處黃河的東邊,四季分明,多以務農為生,目前有近六成地方被城鎮化。但電影中的「汾陽」卻不是地圖上這個真實存在的地方,而僅是一個文學和美術的概念,象徵着「故鄉」。「故鄉」有賈樟柯喜歡的河流、山脈和城市。就算人們離開「故鄉」,它仍會安靜坐落於那裏,像月亮一樣,永恆不變……他的鄉土情結很深,到了現在,一個月總會回汾陽一趟,見見親人,吃家鄉美食。
除了汾陽,賈樟柯的妻子趙濤也是他電影的固定「元素」。趙濤這次在《山河故人》飾演濤兒一角,趙濤和賈導同是山西老鄉,一個是太原人,一個是汾陽人,同對山西這個地方懷抱着深刻的情感。「我在北京上大學,一放寒、暑假,我坐着大巴車,經過六小時的車程,從北京回到太原,一進到太原那個口,就會激動,回到家鄉就覺得什麼疲勞都沒有。」趙濤說。
飾演晉生的張譯祖籍山東,來自黑龍江,卻從未於山東生活過。幾年前,他尋根到了山東老家,走到祖宅,宅院的牆塌得只剩一扇窗,四周長滿了一人高的萵草,像荒廢了很久已經人去樓空了。身旁的遠房親戚告訴他:「當年你的外公就是從這個院子裏走出去,當時只有13歲。」聽畢,他說自己像背後被人踹了一下般,腿軟跪在祖宅前面,想到前因後果和巨大的命運,心中一盪,流淚不止。「自那天起,無論我走到哪,我也感覺到我外公住過的地方跟我有着極大的聯繫。就像晉生多年以後流落到了澳洲,他極其孤獨,天天也站在家的大玻璃窗前,遙望太平洋,因為他知道過了這片海洋就是他的故土家園。」張譯說。


最難拍回當年的空氣

《山河故人》只有126分鐘,卻記下了1999年、2014年、2025年三個時間點,共26年漫長的「人的半生」。1999年,電影主角濤兒、晉生和梁子不過是二十多歲的青年人。在美好的青春裏,他們聽葉倩文的《珍重》卻不知什麼是思念;天天駛着汽車,激起黃土,在黃河撞上護欄只換來他們的一笑置之,三人依舊打鬧着往河邊看煙火,這就是青春——直到汾陽大街上的一場爭吵後,濤兒選擇了晉生,友情告吹,青春戛然而止……

為了重現1999年汾陽大街的一幕,賈樟柯找來九十年代的衣服,幾百輛當時的車輛。拍到一半,一個染了頭髮的演員走過,賈樟柯出了一身冷汗,美術馬上翻看自己的畢業紀念冊,去查北方在九十年代興起染髮了沒有,證實了確實有人染髮賈樟柯才放下心來。「中國這十幾年的城市改變很大,最難拍的卻是空氣,因為有霧霾,要等很長的時間,才能拍回當年那種空氣的感覺。」賈樟柯說。
在這三個時間點中,他用上了不同的熒幕比例,1999年是1.33:1(4:3),2014年的是1.85:1,到2025年則是2.39:1,「以前我的手提攝影機比例是1.33:1,現在換了台ALEXA,比例是1.85:1。有天,我看回舊攝影機拍的影像,覺得比例剛好代表了當年的氣息和感覺,就用了不同的比例去拍《山河故人》」。談從前、現在和未來,人們多帶情感,或感嘆或神傷,或希冀或恐懼,但賈樟柯對時代卻處之泰然,「時間只是客觀存在的東西,動感情是沒用的,沒有哪一個時代我特別投入感情,因為人們只能接受它的存在。我從沒有時代的批判,因為那是客觀的物體,只有人和人的情感一直是真的」。


《珍重》之情義 永恆的悲涼

轉眼是2014年,這刻的黃河少了煙花,煤車在道上依然揚起滾滾紅塵,雷峰塔依舊聳立在暮色之中,但汾陽只剩下濤兒。她挽着兒子坐火車去她父親老死的火車站——人的一生不長不短,能回憶的卻只有那幾個畫面﹕結婚、生子、父母離世……在緩緩的火車上,兒子聽到了《珍重》,卻換了他不懂得什麼是「思念」,他問母親為什麼不坐快一點的高鐵或飛機,濤兒說﹕「火車慢一點,媽媽陪你的時間就可以長一點。」說畢,《珍重》又緩緩響起,女聲迴蕩着人間離別——葉倩文的《珍重》是賈樟柯從九十年代一直聽到現在的一首歌,年輕時他只是喜歡旋律,後來人大了才發現歌裏最重要的東西卻是情義,恰恰這份情義是現代人情感裏比較缺少的東西。
火車這幕只有短短幾分鐘,卻令人為之動容,賈樟柯為免濫情,刪減不少對話——他對情感的節制使《山河故人》不走煽情,而傾向永恆的悲涼。像它的英文戲名,Mountains May Depart,取《聖經》以賽亞書54章10節﹕「For the mountains may depart and the hills be removed……」,聽之如同古老的詩句﹕「山無陵,天地合」,人生離別本如是宇宙洪荒一般永恆。


評價媲美《刺客聶隱娘》

《山河故人》說的除了是人的一生,還是一個民族的危機。賈樟柯在《山》中預視了十年後中國移潮即將帶來的鄉土問題:2025年,張晉生海外的家放了黃河的畫,他喝的是高粱酒,抽的是中國煙——他終於得到了象徵自由的手槍,但在這裏,他沒有一個敵人,就連跟兒子說一句話,也得依賴網上的翻譯工具。晉生的兒子,這個年少離鄉的少年對於母親只有模糊的記憶﹕只記得母親叫Tao,中文裏海浪的意思。

往日,我們認為賈樟柯的電影批判時代,意識濃烈,平淡而殘酷,但這次述說的《山河故人》情感溫柔綿密。他在異邦遇見不少居外的同胞,明白到人如浮萍,聚散有時,據《中國國際移民報告2015》,華僑數目現為6000萬人,是世界上最大的海外移民群。「這部作品綿裏藏針,不是我變『軟』了,而是情感這東西本身就『軟』,2025年的晉生是一部分中國人將面對的共同命運。電影作品不是用來批判,而是用來觀察人的生存狀態和處境,客觀上如果它起到批判作用,也蠻好的。但主觀上,我自己不會為了批判去拍一套電影,這不是我的職責」。
《山河故人》在康城影展放映後,得到了西方的一致讚揚,與侯孝賢的《刺客聶隱娘》評價相當,然而看一趟內地網民的影評,不少聲音控訴《山》取中國元素來「諂媚老外」。戲中頻頻出現的黃河、泥山、煤礦工人,青龍偃月刀和關公都成為「罪證」,賈樟柯對此卻一笑置之﹕「我是中國導演,我拍中國故事,當然是有中國元素,難道要有美國元素嗎?」
(按:《山河故人》香港現正上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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