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51129-馮睎乾:最恐怖的一程地鐵

馮睎乾:最恐怖的一程地鐵
19:28 29/11/2015


銜尾蛇(Ouroboros)(互聯網圖片)

除了六道輪迴,很多人都知道在康城和將軍澳兩個地鐵站間還有第七道輪迴。如果你不明白,我不妨舉一個在臉書看過的例子:有人坐地鐵往坑口,不慎到了康城,只好折返將軍澳,再到對面月台轉車,上車後才晴天霹靂發現下站又是康城──原來將軍澳月台有兩條線,分別往康城和寶琳,他搭錯了往康城的車──到康城後,又沮喪地原路返回將軍澳,再匆匆跑到對面轉車,結果晴天再度霹靂,下一站依然是康城,永恆的康城。折騰了一小時,他仍舊身在將軍澳,從此都市有個傳說:連希特拉也逃不出康城。
聽到這類故事,我通常只會笑着按個贊,繼而拋諸腦後。但以下的一件事性質完全不同,即使事隔七年,每次想來我總覺得無以名狀的恐怖。朋友大衛是律師,七年前鬼節前夕打電話給我,說發生了一件怪事,希望我可以想想。那天中午,大衛在觀塘法院上庭後,如常乘地鐵到美孚,再轉車返公司。他在太子轉荃灣線,一直聚精會神看小說;當地鐵從美孚駛向荔景時,他才如夢初醒發現自己忘了下車。大衛從不這樣大意,那可是頭一次。到了荔景,他自然要轉搭相反方向的列車折返美孚。大家都知道荔景站的設計很特別:往中環列車的月台並非在荃灣線月台的對面,而是低兩層。於是大衛在荔景落車後,就沿樓梯往下走兩層,抵達中環線的月台。等車時,他百無聊賴望着前面兩個廣告燈箱:一是協助家庭暴力受害者的「風雨蘭」,一是以足球明星奧雲掛帥的天梭錶廣告。不一會列車到站,大衛上車,下個站當然是美孚。然而車門一開,簡直難以置信:下一站依然是荔景,而且他下車的位置竟然跟上次下車時一模一樣。地鐵站像平日般人來人往,周遭的乘客都沒什麼異樣,總之一切如常。於是大衛又沿着樓梯往下走兩層,又抵達同一個往美孚方向的月台,又望着前面「風雨蘭」和奧雲的兩個廣告燈箱。不一會列車到站,這時他大概認為粗口比禱告更能壯膽,於是一邊上車,一邊在心裏瘋狂問候地鐵的娘親──儘管他知道意圖跟地鐵的娘親發生關係是荒謬的,但似乎無論怎樣也荒謬不過他當下的境況。

這次,大衛終於抵達美孚。

事後他跟同事、家人甚至教友討論,都找不出合理解釋。大衛也沒有任何編故事的動機。我聽了他的奇遇,良久不能釋懷,幾天後竟忍不住到荔景站實地考察。我依照大衛的路線走了一圈,重演事發經過,發現一切細節吻合,甚至連「風雨蘭」和奧雲的廣告燈箱位置也一如所述。結論是:由荔景出發,不論任何方向,下一站都絕不可能是荔景。我問大衛有沒有留意上落車的時間,他說沒有。我懷疑他除了在同一地點反覆來回外,他的時間也在循環。
古希臘哲人赫拉克利特認為宇宙萬物無時不在變化,因此說:「你不能踏進同一條河流兩次。」(dis es ton auton potamon ouk an embaies)真的嗎?另一位古希臘哲人畢達哥拉斯則認為,萬事萬物都會按照某種循環再度發生(kata periodous tinas ta genomena pote palin ginetai)。尼采由此得到啟發,乃假設魔鬼在你最孤單時來告訴你:「你現在和過去的人生將周而復始,了無新事,所有痛苦、歡愉、思想、歎息,事無大小皆在你身上按照同樣的次序重現,存在的沙漏將不停倒過來,而你只是沙漏中的微塵!」你聽了魔鬼的話後,尼采接着問,「你想再來一次,再來無數次嗎?」(willst du dies noch einmal und noch unzaehlige Male?)
為什麼荔景的下一站又是荔景?也許涉及人類還未了解的時空特性,要留待愛因斯坦解答;但於我而言,它卻是一道跟尼采人生哲學同樣沉重的問題。如果一切都會重來,你願意嗎?


馮睎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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