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70529-鄧小樺:不能不說的女人和不能說的男人

鄧小樺:不能不說的女人和不能說的男人
2017年5月29日


電影《時代偽證者》(Denial,下稱《時》)是根據紀實作品而拍,90年代中,猶太裔美籍歷史學家戴伯爾Deborah Lipstadt因為在其史學著作中批評英國二戰歷史書暢銷作家David Irving為右翼極端主義者(right wing extremist)及「納粹大屠殺否定者」(Holocaust denier),被對方在英國起訴她誹謗。片子雖然是拍歷史,但卻大力回應着當下的「後真相時代」——川普表示「全球暖化並不存在」,正如「denier」即大屠殺否定者們,否定着社會共識的基本真相,而這動搖着我們對世界的信任:連呢啲都要拗?

《時》的法庭戲,看來卻別有滋味。英國的律師團隊們,充滿着英式的沉穩與節制,他們一面做詳細的奧斯維辛集中營實地研究,一面則絕對禁止戴伯爾在庭上作任何發言,也不許在庭外作任何評論,這和戴伯爾本身的美式個人主義、知識分子自信當然產生衝突。我看來,那其實像是習慣網絡世界自由發言原則的人的想法:戴伯爾質問,作為史學家我沒有能力和Irving這個滿嘴謊言的人辯論嗎?我為什麼要由得他公開發表這些荒謬的言論?我為什麼不能平等地與他公開辯論?甚至,其他大屠殺的倖存者,都來質疑戴伯爾為何不出聲,為何不安排倖存者作證,「好好利用這個平台」,去確認大屠殺是不可磨滅的事實,還真相以尊嚴。

相信我,在網絡謠言盛行、左翼朋友受到人格謀殺的時候,幾乎每一個人都會提出這些疑問。包括我。

而英國律師們提出的反駁是策略的:在庭外回應會被視為對法官的不尊重;而戴伯爾不回應,甚至律師也不正眼望Irving,其實表示不視其為對等的專業史學家,這會激起Irving的怒氣,就讓他犯錯。至於為何不讓倖存者上庭?英國律師罕有地激動起來,說,我絕不會讓這些右翼傢伙可以有機會當面羞辱倖存者,無論倖存者說了什麼,這些右翼傢伙都只會斷然否認然後說出更壞的話。原來這是保護倖存者的英式思維:簡單來說,就是傷害控制,不要讓他們有機會攻擊。

戴伯爾是忍得相當痛苦。她作為受害人(猶太人)、知識分子、平等主義者,幾乎是不能不說的。但戴伯爾最後遵從勸告而得到勝利。我視電影為,老派精於算計的精英,對於網絡時代的左翼之規勸:不要什麼都以「利用這個平台」的方式來想。要贏,是伺機而動,讓對方犯錯。

我想起前陣子讓人很懷念的電影《槍狂帝國》(Miss Sloane),也是法庭上有一個不能不說的女子。斯隆小姐是當下媒體思維,把口從來不收,狂妄到近乎神(這句是讚美),那段金句「游說的關鍵在於料敵機先」,她總是出神地唸着;律師警告過她不要在法庭上這樣講,但她還是講了,並且利用了法庭這個平台,把敗局徹底扭轉,代價是把自己送進監獄。斯隆小姐的信念是無論如何要贏,極度自我中心,但從來不自私,不貪財,為了純粹的信念而不顧一切。不能不說的女子,產生於媒體爆炸年代,以此邏輯,就是干將莫邪的投爐鑄劍。

而男人(律師)總在阻止女人說話。為什麼呢?想想《盧根》中的狼人、《曼徹斯特海邊》的男主角,都是失語至無法表達自己情感、難以與人溝通的男人。他們受過太多傷害。男人害怕傷害,女人已經對傷害無感,難道這就是我們時代未能對話之真相?


鄧小樺
原文載於《明報》世紀版(2017年5月29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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