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70611-星期日現場:如果安全網健全,為何他們只能靠自己

星期日現場:如果安全網健全,為何他們只能靠自己
20:16 2017/6/11

(圖﹕李紹昌)

【明報專訊】陳太說最近最開心的事,是那天心血來潮,帶着中風後記憶退化的陳生,搭N21巴士,到赤鱲角機場半天遊。

「一路坐一路睇吓風景,入去機場兜個運,兜完個運,食個麥當勞又搭車出返來,在巴士上看夜景。」疲勞公式的照顧者生活磨人,所以偶然出走,換一扇窗,讓風景撫平那根繃緊的弦:「因為佢坐巴士兩蚊吖嘛。入到去又同佢講吓,認唔認認得啊,你以前喺度返工。」

出事之前丈夫是保安員,自己在茶餐廳工作,歲月安然靜好,直到2014至15年間,陳先生忽然兩度中風:「都無諗過咁突然,諗住正常返工就叫醒佢,點知成個唔郁,半邊面歪晒,口水不停流,手腳郁唔到。」醫生判斷左腦神經壞死,才六十有二的丈夫比別人早了一截返老還童,記憶退化,喪失說話能力, 現在一切生活起居全賴陳太全天候二十四小時照顧。

訪問在社區組織協會海壇街的單位進行,由陳太代言夫妻這幾年的生活日常:「排緊那邊嗰間護老院」、「睇中醫同佢去西九龍這邊」、「平時就落街同佢去呢個公園行吓」,生活基本上都走不出深水埗一帶,陳生一旁坐着安靜,望着一樓鋁窗門外熟悉的深水埗地盤工地,來回擦拭雙手,若又所思,又或者不。


「有咩假放啫,一日廿四小時」

唯一有反應是,當聽到太太提起曾經安排他在醫院出來後入住三個月安老院後他不願再住下去,忽然擰過頭來猛然點頭同意:「他受不了老人院鄰牀半夜的呻吟聲」;還有一次,記者問到陳太最後可有放假抖吓,陳太有點沒好氣:「有咩假放啫,一日廿四小時。」本來臉容呆滯的丈夫「哈哈」大笑,像小孩子為寵着他的人拿自己沒法洋洋得意,嬌上眉頭。

「無辦法啦佢而家好似個細路仔咁,有時落街買餸,出到去都心掛掛,急急腳半個鐘回來。」

壓力大嗎?微紅的眼框轉瞬又平伏,女性照顧者韌力強,習慣一手撐起半邊天:「係大,但我哋咁嘅情况,唔算好差,又唔算好好,唔上唔落囉,而家我覺得香港好多嘢,特別老年化,都係靠自己,尤其到我哋呢撮人,自己身體要保重囉,好似而家電視成日咁多兩老那些,呢個殺嗰個,可能精神壓力太大,不如早早畀佢去咗安樂啲,辛苦嘛,照顧時間太長,有種情緒實會有。」

上星期二,筲箕灣耀東邨耀明樓發生謀殺案,警方早上接獲一名八十歲姓黃男子報案,指自己殺死因中風行動不便的七十六歲太太,警方初步調查後指,單位內無打鬥痕迹,兩人並無爭執,平日感情不錯,相信犯案動機與死者的健康情况有關。
「好似今次呢個case的事是遲早都會發生,而家終於都發生咗。」香港社區組織協會研究員Karen說。

二○○九年,政府統計處發表了《長者的社會與人口狀况、健康狀况及自我照顧能力》,調查指當時全港共有1,129,900名六十歲以上居於家庭住戶的長者,當中根據他們未能獨力完成自顧活動的數目,如上落牀和坐立、行走、穿衣、飲食、上廁所及洗澡,估算約四分之一,即280,500人被為自我照顧能力低,其中一半有人照顧,而當中又有四分之一,即35,000人以配偶為主要照顧者。

這35,000對長者,台灣社會稱之為「老老照顧」現象,香港素來落後,並沒有針對性的措施,遑論對策,2009年的數字也沒有再度更新。你說四分之一的數字不算嚴重,也許,但放大基層社群卻是另一個故事。
Karen去年替社區組織協會進行《以老護老︰基層年長護老者服務需要問卷調查報告》,立意抽樣(purposeful sampling)接觸有使用開社福機構服務的長者,及偶遇抽樣(accidental sampling)於深水埗街頭及屋邨街站隨意尋找年長者進行調查,發現接觸到的80個年長護老者中,86.3%與被照顧者為配偶關係;受訪家庭每月收入的平均數為6335.7元,收入中位數為5700元;最多月均收入分佈為5000至10000元,佔55.8%,其次是5000元以下,佔 37.7%。


與子女同住 不能獨領綜援

「老老照顧」在基層普遍,原因不一而足,可以是負擔不起私院高昂的宿費而在資助院舍的輪候冊苦候無期,可以是負擔不起聘請外傭看護照顧日常,可以是子女親人緣薄,但最簡單的,其實可以追溯到1999年,政府劃下與子女同住的長者不能再獨立領取綜援的規定——一對老老相濡以沬,有時可能不過因為窮。

筲箕灣耀東邨的命案,死者前年9月及3月曾分別獲編配資助宿位及日間謢理服務,但沒有接受。箇中原因不得而知,死者已矣,任何人也沒資格代入當事人的處境說三道四。但普遍長者抗拒幫忙卻是不爭事實:「我們發現他們不肯求助,因為根本不太知道有什麼服務,有時一同佢講畀服務佢,佢只會諗到老人院,但他們對老人院本身的觀感不好,你知道私家安老院而家好多新聞出咗啦,驚會是那一種。」
現時社會上的安老服務五花八門,單是問卷上提過的便有「綜合家局照顧服務/改善家居及社區照顧服務」、「長者日間護理中心」、「社康護理服務」、「離院長者綜合支援計劃」、「長者日間暫托服務」,一大堆名目蹺口巉手,莫說長者,稍為對安老認識少一點的年輕人看着也會措手不及,Karen說,調查的過程中,嘗試向年長護老者介紹上述選項:「他們都會話『但係要等好耐㗎嘛』,到真係問他們有沒有試過去申請,卻發現原來是沒有的,大多都會講:『聽人講要等好耐』,吖原來要等好耐嘅,我都等唔到架啦,手續好多好煩,唔好搞咁多嘢喇。」

「有些人會話,都有搵過社工,但好多時候社工的反應會是,你要有綜援先得喎,你唔夠慘喎,你都申請緊其他資助喎,你乜都拎唔到喎,曾經試過有一次被人拒絕過的經驗,便不會想想再去申請。」Karen接觸的受訪者中,有不良於行,有的另一半有認知障礙,平日屈在家中,資訊封閉,每一次尋找幫助,都要擠出一大堆力氣去跨出門口那道欄;而每一次被拒絕,被轉介,被安排等待再等待的經驗,只會將那一度欄愈砌愈高。

像陳太,丈夫出院後,她原本想申請他到日間中心,社工上門評估後卻為陳生安排輪候資助院舍:「佢話日間好緊張,轉咗同我搞老人院,又要等,未有位,不過唔知等幾時,一路都無消息。」輪候期間,陳太沒有再嘗試尋求其他協助,向她提起其實還有選項:「唔知嗰啲喎,總之就好緊張,你想申請,咩都比較難,不過點講呢,如果咁樣睇政府個情况呢,真係好多嘢要靠自己,等政府都等咁耐,好多嘢都要靠自己去做。」

一句靠自己靠自己頻頻掛在口邊,病了,為丈夫在牀邊預備好飯菜,自己吃成藥休息;軟弱時,她向信仰求助,要心靜,按下情緒,因為日子還長:「朝早起身就念佛,有時都諗,既然都發生咗,隨緣啦,最緊要自己個心情,一定要平靜下來,唔係好多嘢都好麻煩,好難解決,根本好多嘢都要靠自己。」

畢竟人不同機器,也有壓垮的一天,社區組織協會幹事阮淑茵便曾經接觸過一個個案,69歲的婆婆獨力照顧患有認知障礙症的84歲丈夫:「自己都有病,驗到蛋白尿,驚個腎有事,經常要到醫院覆診,也有骨退化,有一次發燒,入咗急症室,醫生要佢留醫,但佢唔敢,因為無人照顧先生。」結果堅持由醫院回家,因為太病,本來15分鐘的路程足足行了一個小時。
類似的例子多着,在他們最後發展到一發不可收拾之前,我們的安老政策其實有沒有可以介入的空間?筲箕灣命案中,曾經出現在社署系統的兩老,卻並沒有在社署或當區非政府機構社福的跟進個案之列。政府自詡有健全的安全網,林林總總的安全服務,為何就是沒有一張網能夠在黃伯踏出最後一步前將他接住?

「今次呢個case,究竟可不可以唔係淨係我拋咗一啲服務比你,你唔要就算呢,而是可不可以有定期探訪嘅呢?我而家會發現好多時社工處理的態度就是,我畀咗服務你㗎喇,你唔要,或者你拒絕,咁我哋就close case,但其實會不會有一些特別是以老護老,幾多歲到幾多歲以上互相照顧的,是由另一班人負責嘅呢?」曾經有一家三口,伯伯有認知障礙,與太太及兒子同住,有一次伯伯持刀欲傷害家人,報警後社署介入,但伯伯堅持不肯入住護老院及日間中心,自此便沒有下文。後來Karen致電相關社工了解:「社工的回應是:『係啊,但伯伯拒絕,不肯簽紙,我哋都無嘢做到㗎』。」

「是不是很不負責任呢?結果那家人一路無人跟,我和他們傾過,發現他們的態度開始對社工不信任,覺得社工幫唔到手。」
社區組織協會因應調查報告,羅列了一系列建議,「設立個案管理系統」,外國不少地方已經在做;能讓照顧者在危急關頭找到依靠,在疲憊時爭取一刻喘息空間的「長者暫托服務」,在香港,還要由照顧者逐一致電不同機構查問空位及輪候時間,費時失事;假如可以簡單撥一個電話,像台灣,便有專人為你找到當下最合適需要的支援,筲箕灣耀東邨悲劇會否改寫?
連日來翻開報紙,大大小小有關慘劇的報道中,看到有段落以「鶼鰈情深」形容事主兩老,鰈是比目魚,不比不行;鶼為比翼鳥,不比不飛。讓相依為命的一對知道,鶼鰈共行之間,他們還有很多很多其他人。


文﹕梁仲禮
圖﹕李紹昌
編輯﹕曾祥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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