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00729-陶傑-極端犬儒的心靈監獄
極端犬儒的心靈監獄
20100729
「港人治港」十二年失敗，是因為未經普選的一伙中環「政治家」，不知政治為何物，一上台就撻Q。
政治沒有得半途出家。像藝術家一樣，至少七分天才，另外三分，不要搞錯，不是靠什麼後天努力，還是要先天的聰慧。
當政治家，持有哈佛MBA學位沒有用，反而讀點哲學和歷史，會大有幫助。但天賦的才華在什麼地方？也就是上星期說過的，最低消費，政治家要是「天生的犬儒」（A born cynic）。
犬儒，就是會把人的社會行為慣性地向壞處想。但Cynicism過分，變成極端，就會遠離天國，投向撒旦的懷抱。把全國的地主，當做階級成分的原罪犯，一概槍斃，毛澤東就是中國兩千年來最入魔性的頭號Cynic——他不相信大部分地主的土地，不是靠什麼殘酷剝削，而是勤儉儲蓄。
中國的所謂文化人，對Cynicism並無研究，因為這一派，源自古希臘的懷疑精神。民國時代，許多善良的知識分子，純真有餘，犬儒不足。這種人像五歲的小女孩，看見一個色魔提着一袋金魚，就跟他上天台，純真到了極度，就是白癡。犬儒到了偏激的至極，就變成殘暴。
這就是英語文化教育的重點了。英國人崇尚中庸，幾百年來，熬過了流血革命的極左災禍，也從來沒滋生過納粹希特拉這類角色。英國擁有許多殖民地，也遇到過反抗，像一八五九年的阿姆利則兵變，英國的總督也下令鎮壓。但英國人對人性了解太深刻了，他知道殖民主義，雖然在文明的傳播，是對的；就交通貿易，也是有利益的，但在道德方面，卻是錯的，因此英式的鎮壓絕不演變成種族清洗，必定適可而止。甘地看出了英國文化的軟弱和死穴，以「不妥協，不反抗，不服從」的「微笑抗爭」，不惜賠上生命來奪回道德高地。這一招，比英國人的犬儒更高明，英國人沒辦法了，他是君子，他講契約和平等遊戲規則，他對印度的平民，在甘地的領導下，他開不了槍，結果撤出印度，一個時代終結了。
如果犬儒再過一分，就是殺無赦了。換了中國的秦始皇，不可能明白甘地的背景內涵。中國的獨裁者只盲目相信武力，除了武力，還是武力，但英國人和印度人交手，卻是高層次的過招。中國會不會容許張藝謀拍一齣《達賴喇嘛傳》又不抹黑、不情緒化，嘗試由西藏的角度，講一講達賴的毅力和精神？不可能的。但英國大導演李察艾登保祿拍了一齣《甘地傳》，片中的英國殖民者，不經誇張和扭曲，幾全是負面角色，甘地是英國人佩服的聖雄。
犬儒有犬儒的章法和風度。邱吉爾在領導歐戰時，報復納粹轟炸英倫，狂炸德國的德爾斯頓和漢堡，炸死平民六十萬，在那個時候，邱吉爾絕無婦人之仁。但同時邱吉爾卻是位幽默大師。人性中沒有犬儒，不成為幽默，沒有寬容之心與純真，也不會把一份戰爭的仇恨提升為悲憫。但在悲憫之餘，該做的還是要做，為了勝利，要德國付出婦孺老人的生命代價。
犬儒與純真的人性背景，與老莊的陰陽之道相似。孤陰不生，獨陽不長，政治不講道德，很骯髒，但不是沒有底線，與沒有底線的人打交道，你要小心，不可以用文明社會的準則期待對方的行為，例如：外交的信用、妥協的藝術，例如什麼「雙贏」。不，極端的惡性犬儒者永遠不相信什麼雙贏，他要獨吞天下，但他演技高超，他會裝扮成他也想雙贏，一口把你吃掉。
從政要必修犬儒這一課，尤其要明白世界是一個鱷魚潭，有許多兇險的對手，他犬儒，你要保全自己，要比對方更犬儒十倍。他不講信用，你要比他更反覆。不要相信他制訂的什麼遊戲規則，因為他骨子裡不信任何規則——不要對號入座，這裡沒有指定哪一個對手、哪一個政府，泛泛而論，僅此而已。
此所以所謂「快樂抗爭」一詞之謬誤了。在七十年代的美國校園，嬉皮士當道，搖滾樂、大麻、濫交，就是針對越戰的快樂抗爭。但那是美國。共和黨的尼克遜無論再險詐，畢竟是耶教文化的英語民族。快樂抗爭要講社會背景，要講文化基因。把西方的一套盲目移植來遠東，例如一九七五年的柬埔寨，是沒有用的。東西方文化研究，近年之成為全球話題，正是這個道理。書讀不通，像二十年代的陳獨秀，把馬克思主義移植來中國，只會造成浩劫。通往地獄之路，由善意和一知半解的理論鋪成。
要復興文化，必須從消失極端犬儒做起：不，當你見到一個傷殘的童丐向你伸手求乞，不要先假設他是演員，不要假設施捨了一個，還有一大堆跟進。不要假設一切國際的慈善團體都是「外國勢力」的和平演變隊伍。不要假設煲呔是港英的「無間道」——在殖民地時代，所謂港英，只是沒有教授過政務官何謂政治藝術而已；而「港英」沒有這樣做，是因為你留給他的十五年過渡期不夠使用，他撤走得太匆忙，而不是千方計算，百般靠害。不，《阿凡達》只是一齣普通的科幻片，沒有蓄意挑動津巴布韋的黑奴起來革命，顛覆莫加比政權。不，太陽神十三號確實登陸了月球，並非中情局與荷李活合作搭布景拍下來的假照片。
只有培養良性犬儒，才會衍生幽默，有了幽默，就有健康的民主自由。一念天堂，一念地獄，不就是這個意思？有的人用猜忌、疑心、仇怨為自己建造了一座心靈的監獄，永遠困在其中，發出詛咒，這種人沒得救了，只有憐憫地祝他早生。
陶傑
20100729
「港人治港」十二年失敗，是因為未經普選的一伙中環「政治家」，不知政治為何物，一上台就撻Q。
政治沒有得半途出家。像藝術家一樣，至少七分天才，另外三分，不要搞錯，不是靠什麼後天努力，還是要先天的聰慧。
當政治家，持有哈佛MBA學位沒有用，反而讀點哲學和歷史，會大有幫助。但天賦的才華在什麼地方？也就是上星期說過的，最低消費，政治家要是「天生的犬儒」（A born cynic）。
犬儒，就是會把人的社會行為慣性地向壞處想。但Cynicism過分，變成極端，就會遠離天國，投向撒旦的懷抱。把全國的地主，當做階級成分的原罪犯，一概槍斃，毛澤東就是中國兩千年來最入魔性的頭號Cynic——他不相信大部分地主的土地，不是靠什麼殘酷剝削，而是勤儉儲蓄。
中國的所謂文化人，對Cynicism並無研究，因為這一派，源自古希臘的懷疑精神。民國時代，許多善良的知識分子，純真有餘，犬儒不足。這種人像五歲的小女孩，看見一個色魔提着一袋金魚，就跟他上天台，純真到了極度，就是白癡。犬儒到了偏激的至極，就變成殘暴。
這就是英語文化教育的重點了。英國人崇尚中庸，幾百年來，熬過了流血革命的極左災禍，也從來沒滋生過納粹希特拉這類角色。英國擁有許多殖民地，也遇到過反抗，像一八五九年的阿姆利則兵變，英國的總督也下令鎮壓。但英國人對人性了解太深刻了，他知道殖民主義，雖然在文明的傳播，是對的；就交通貿易，也是有利益的，但在道德方面，卻是錯的，因此英式的鎮壓絕不演變成種族清洗，必定適可而止。甘地看出了英國文化的軟弱和死穴，以「不妥協，不反抗，不服從」的「微笑抗爭」，不惜賠上生命來奪回道德高地。這一招，比英國人的犬儒更高明，英國人沒辦法了，他是君子，他講契約和平等遊戲規則，他對印度的平民，在甘地的領導下，他開不了槍，結果撤出印度，一個時代終結了。
如果犬儒再過一分，就是殺無赦了。換了中國的秦始皇，不可能明白甘地的背景內涵。中國的獨裁者只盲目相信武力，除了武力，還是武力，但英國人和印度人交手，卻是高層次的過招。中國會不會容許張藝謀拍一齣《達賴喇嘛傳》又不抹黑、不情緒化，嘗試由西藏的角度，講一講達賴的毅力和精神？不可能的。但英國大導演李察艾登保祿拍了一齣《甘地傳》，片中的英國殖民者，不經誇張和扭曲，幾全是負面角色，甘地是英國人佩服的聖雄。
犬儒有犬儒的章法和風度。邱吉爾在領導歐戰時，報復納粹轟炸英倫，狂炸德國的德爾斯頓和漢堡，炸死平民六十萬，在那個時候，邱吉爾絕無婦人之仁。但同時邱吉爾卻是位幽默大師。人性中沒有犬儒，不成為幽默，沒有寬容之心與純真，也不會把一份戰爭的仇恨提升為悲憫。但在悲憫之餘，該做的還是要做，為了勝利，要德國付出婦孺老人的生命代價。
犬儒與純真的人性背景，與老莊的陰陽之道相似。孤陰不生，獨陽不長，政治不講道德，很骯髒，但不是沒有底線，與沒有底線的人打交道，你要小心，不可以用文明社會的準則期待對方的行為，例如：外交的信用、妥協的藝術，例如什麼「雙贏」。不，極端的惡性犬儒者永遠不相信什麼雙贏，他要獨吞天下，但他演技高超，他會裝扮成他也想雙贏，一口把你吃掉。
從政要必修犬儒這一課，尤其要明白世界是一個鱷魚潭，有許多兇險的對手，他犬儒，你要保全自己，要比對方更犬儒十倍。他不講信用，你要比他更反覆。不要相信他制訂的什麼遊戲規則，因為他骨子裡不信任何規則——不要對號入座，這裡沒有指定哪一個對手、哪一個政府，泛泛而論，僅此而已。
此所以所謂「快樂抗爭」一詞之謬誤了。在七十年代的美國校園，嬉皮士當道，搖滾樂、大麻、濫交，就是針對越戰的快樂抗爭。但那是美國。共和黨的尼克遜無論再險詐，畢竟是耶教文化的英語民族。快樂抗爭要講社會背景，要講文化基因。把西方的一套盲目移植來遠東，例如一九七五年的柬埔寨，是沒有用的。東西方文化研究，近年之成為全球話題，正是這個道理。書讀不通，像二十年代的陳獨秀，把馬克思主義移植來中國，只會造成浩劫。通往地獄之路，由善意和一知半解的理論鋪成。
要復興文化，必須從消失極端犬儒做起：不，當你見到一個傷殘的童丐向你伸手求乞，不要先假設他是演員，不要假設施捨了一個，還有一大堆跟進。不要假設一切國際的慈善團體都是「外國勢力」的和平演變隊伍。不要假設煲呔是港英的「無間道」——在殖民地時代，所謂港英，只是沒有教授過政務官何謂政治藝術而已；而「港英」沒有這樣做，是因為你留給他的十五年過渡期不夠使用，他撤走得太匆忙，而不是千方計算，百般靠害。不，《阿凡達》只是一齣普通的科幻片，沒有蓄意挑動津巴布韋的黑奴起來革命，顛覆莫加比政權。不，太陽神十三號確實登陸了月球，並非中情局與荷李活合作搭布景拍下來的假照片。
只有培養良性犬儒，才會衍生幽默，有了幽默，就有健康的民主自由。一念天堂，一念地獄，不就是這個意思？有的人用猜忌、疑心、仇怨為自己建造了一座心靈的監獄，永遠困在其中，發出詛咒，這種人沒得救了，只有憐憫地祝他早生。
陶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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