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30913-健吾：《字裡人間》對執著的執著
健吾：《字裡人間》對執著的執著
20130913
字裡人間[世紀編按：本土電影《狂舞派》近日帶領香港思考價值觀與處世態度，本周上映的日本電影《字裡人間》，改編自日本暢銷小說，講述字典編輯尋找新字詞的故事。今天，香港作家、日本文化觀察者健吾，撰文討論《字裡人間》裏外的日本。]
《狂舞派》問全香港，「為了跳舞，你可以去到幾盡」。核心思想是執著，是堅持，是精神性的。
如果我說日本編字典的編輯，比《狂舞派》的阿花和柒良更熱血，你信嗎？
啟航吧！編舟計劃
日本小說家三浦紫苑的《編舟記》（台灣版譯：《啟航吧！編舟計劃》，新經典文化出版，2013）被八十後導演石井裕也改編成電影。故事講述一家叫「玄武書房」的出版社的字典編輯部，為了出版一套收錄天下「潮語」的詞典《大渡海》，找來學富五車但毒得過分無厘頭的語言學碩士馬締君（Majime／松田龍平飾）和俊俏不凡的大學畢業生西岡君（Nishioka／小田切讓飾）二人加入《大渡海》這出版計劃。
時為一九九五年。
那時候，日本經濟開始衰退，活字出版已開始經歷科技革命的衝擊，連書都沒有人看了，活頁字典被輕便的電子字典取代。在《大英百科全書》都不再出版活頁版的時代，像磚頭，不，像《廣辭苑》那種磚頭，還有存在價值嗎？要編一部盡收天下潮語的字典，就更費時。
其實，一部字典，是出版社的面子和招牌。電影說，為了令讀者信任這套字典，一般雜誌只校對一次，書籍校對三次，而字典，就需要校對五次。為了和其他出版社的字典不同，字詞的釋義、例句需要一句一句創作。編字典隨時花上十年、二十年，而語言在這個網路主導的世代，變得又急又快。《大渡海》成為了一些編輯一世人唯一做過的事情。結果，在編製《大渡海》的過程中，字典編輯部的總編輯退休，編字典的老師患食道癌病逝，無法編成《大渡海》。當中，玄武書房的老闆就要求字典編輯部一邊編製《大渡海》，一邊要編製一些「好賣」的字典，如《時裝字典》、《甜品字典》等等，去賺回自己的薪金。同時，俊俏的西岡君則被調到宣傳部，才勉強令大渡海可以繼續出版。
結果，《大渡海》編輯開始後，十三年的春天，終於面世，令馬締君放下心頭大石，也對已逝的顧問老師有所交代。故事，就是這樣。三言兩語，平平淡淡，好像沒什麼「事情」可以發生。
「編一本字典」的故事，為什麼會變成電影？其實，《編舟記》於2012年大有來頭，是日本所有書店連合舉辦的書店大獎的第一位，2012年最暢銷的日語小說，紀伊國屋書店的書評獎Kino Best的第一位，日本的女性讀者OL們選出的最愛書第一位。究竟有什麼吸引力，去令這一代不看書、不看字的日本人，都愛上這部小說呢？
字是什麼？
字，是人類溝通的工具，也是文明的記載。在日本，有不少老一輩的日本人覺得，年輕一代的說話根本不明白。比方說，手機短訊的普及，有些高中生發明的「盲打」手機鍵盤，在手機簡訊中使用「GAL用語」或圍內朋友才會使用的「暗號語」，都令不少成年人頭痛。「盲打」，即是不看手機的鍵盤就可以打成完整的簡訊。而「GAL用語」已是上一代的所謂潮語，即是一些在涉谷出沒的女生使用的用語。之後，又曾經流行過把一些不方便的說話，簡化成幾個英文字母。如，如果說一個人不會看別人的眉頭眼額，會說他「不會閱讀空氣」（空気を読めない／Kuki-wo-Yomeinai）。但如果對人不滿，把話直接說出來，不是日本人喜歡做的事情。於是，他們就發明了「KY」這個說法：如果一個人很KY，即是說他不會看人家的場面和氣氛說話的意思。只是，早幾年還有人說KY，現在好像又不流行了。現在流行的，就像日本藝人Daigo，即日本前首相竹下登的外孫說的，把日本的「四字熟語」的羅馬拼音的英文字母湊合在一起：如把遍體麟傷的四字熟語「滿身創夷」（Man-shin-sou-i）說成MSSI；說明積極向上的心理狀態的四字熟語「上昇志向」（Jo-shou-shi-kou）說成JSSK。及後，更進化者，有說有些OL的手機內的簡訊，普通人根本看不明白。她們會使用一些文字和符號，拉雜湊拼成一些「模仿」手機應用程式Line所提供的貼紙 （sticker）的樣子。
潮語迷陣
還有更多，是正常日語教程中不會學到的日語用法。如「激おこぷんぷん丸」（讀音：Geki-oco-punpunmaru），是一串根本不應該放在一起的用語。「激」，即是極度。「おこ」，即是發怒，おこる（okoru）的日語。ぷんぷん是擬聲／擬態語，即是腫起，也有發怒的意思。而「丸」（maru），是船的名字，也可以是一個圓形。整句的意思，是憤怒到一個地步變成了一個紅色噴煙的顏文字一樣。
你明白嗎？老實說，很多時候我也不是很明白。就連用的人，也是不太明白的。不過，潮語的本質就是這樣：變化多，賞味期限短，而且使用的人，大多不知道出處。你問問自己：「煩膠」是什麼意思？為什麼我談到那個幫什麼出聲的白頭佬的時候，我學生對我說「咪提煩膠」？什麼是「少年，你太年輕了」？「係女冇圖可以FF」，FF不是F_ck off啊，是什麼你知道嗎？還有什麼是「安已不」、「圖已Crop」、「心已死」？為什麼「已」字要居中？你知道「娘娘」是什麼吧？那什麼是「毒兵」？什麼是「反收兵」？什麼是「幾十歲人你唔好咁多性幻想啦.jpg」和「很想要吧.jpg」？
日本人對「字詞」的執著
《大渡海》團隊花上十幾年編潮語，付印成書，當編輯完成的時候，也許潮語已經變成死語。當中，有幾多華文世界的觀眾，明白日本人對字詞的執著，對「職志」（career）的堅持和對工作貫徹到底的浪漫？如果，你是一個愛讀「字」，尤其是對字詞的美、字詞的演化有執著的人，電影《字裡人間》和小說《啟航吧！編舟計劃》會令你再一次感受日本人對「字詞」的執著，對「職志」的執著，和對「執著」的執著。如果你會一點點日語，電影中還有很多「隱藏」的文字遊戲。比方說，出版社叫「玄武書房」，是現在流行的轉珠遊戲，日本正牌的Puzzle and Dragon那隻要五粒魔法石抽的綠色龜神，就是傳說中中國神獸中代表冬季的蛇龜。男主角「馬締」，讀Majime，其實是一個形容詞，漢字可寫成「真面目」，即是做事認真，一絲不苟的人。馬締君的女神花具耶（宮崎葵飾），是Puzzle and Dragon中的神羅萬象關卡中出現的那隻沒有太多用處，只用來為木惡魔升技的小女神外，也是日本相傳最早出現的神話故事《竹取物語》中的神話故事的主角……
說這麼多，在香港，文藝青年是一種身分，偽文青是被訕笑的對象。真的愛「字」的人，其實不會像愛港力一樣24/7（編按：潮語，意即「全天候」）地把「愛」字掛在口邊的。靜靜的入場看完《字裡人間》，你會感受到實在的安慰：《狂舞派》是動態的堅持，《字裡人間》是靜謐的熱血，一種在香港不可能出現的異象。
作者簡介：香港中文大學日本研究學系講師，專欄作家，商業電台節目《903國民教育》及《光明頂》主持。近著《八十後的生存與生活#3》（CUP出版）。
[文．健吾 編輯 袁兆昌 電郵 mpcentury@mingpao.com]
原文載於明報世紀版
20130913
字裡人間[世紀編按：本土電影《狂舞派》近日帶領香港思考價值觀與處世態度，本周上映的日本電影《字裡人間》，改編自日本暢銷小說，講述字典編輯尋找新字詞的故事。今天，香港作家、日本文化觀察者健吾，撰文討論《字裡人間》裏外的日本。]
《狂舞派》問全香港，「為了跳舞，你可以去到幾盡」。核心思想是執著，是堅持，是精神性的。
如果我說日本編字典的編輯，比《狂舞派》的阿花和柒良更熱血，你信嗎？
啟航吧！編舟計劃
日本小說家三浦紫苑的《編舟記》（台灣版譯：《啟航吧！編舟計劃》，新經典文化出版，2013）被八十後導演石井裕也改編成電影。故事講述一家叫「玄武書房」的出版社的字典編輯部，為了出版一套收錄天下「潮語」的詞典《大渡海》，找來學富五車但毒得過分無厘頭的語言學碩士馬締君（Majime／松田龍平飾）和俊俏不凡的大學畢業生西岡君（Nishioka／小田切讓飾）二人加入《大渡海》這出版計劃。
時為一九九五年。
那時候，日本經濟開始衰退，活字出版已開始經歷科技革命的衝擊，連書都沒有人看了，活頁字典被輕便的電子字典取代。在《大英百科全書》都不再出版活頁版的時代，像磚頭，不，像《廣辭苑》那種磚頭，還有存在價值嗎？要編一部盡收天下潮語的字典，就更費時。
其實，一部字典，是出版社的面子和招牌。電影說，為了令讀者信任這套字典，一般雜誌只校對一次，書籍校對三次，而字典，就需要校對五次。為了和其他出版社的字典不同，字詞的釋義、例句需要一句一句創作。編字典隨時花上十年、二十年，而語言在這個網路主導的世代，變得又急又快。《大渡海》成為了一些編輯一世人唯一做過的事情。結果，在編製《大渡海》的過程中，字典編輯部的總編輯退休，編字典的老師患食道癌病逝，無法編成《大渡海》。當中，玄武書房的老闆就要求字典編輯部一邊編製《大渡海》，一邊要編製一些「好賣」的字典，如《時裝字典》、《甜品字典》等等，去賺回自己的薪金。同時，俊俏的西岡君則被調到宣傳部，才勉強令大渡海可以繼續出版。
結果，《大渡海》編輯開始後，十三年的春天，終於面世，令馬締君放下心頭大石，也對已逝的顧問老師有所交代。故事，就是這樣。三言兩語，平平淡淡，好像沒什麼「事情」可以發生。
「編一本字典」的故事，為什麼會變成電影？其實，《編舟記》於2012年大有來頭，是日本所有書店連合舉辦的書店大獎的第一位，2012年最暢銷的日語小說，紀伊國屋書店的書評獎Kino Best的第一位，日本的女性讀者OL們選出的最愛書第一位。究竟有什麼吸引力，去令這一代不看書、不看字的日本人，都愛上這部小說呢？
字是什麼？
字，是人類溝通的工具，也是文明的記載。在日本，有不少老一輩的日本人覺得，年輕一代的說話根本不明白。比方說，手機短訊的普及，有些高中生發明的「盲打」手機鍵盤，在手機簡訊中使用「GAL用語」或圍內朋友才會使用的「暗號語」，都令不少成年人頭痛。「盲打」，即是不看手機的鍵盤就可以打成完整的簡訊。而「GAL用語」已是上一代的所謂潮語，即是一些在涉谷出沒的女生使用的用語。之後，又曾經流行過把一些不方便的說話，簡化成幾個英文字母。如，如果說一個人不會看別人的眉頭眼額，會說他「不會閱讀空氣」（空気を読めない／Kuki-wo-Yomeinai）。但如果對人不滿，把話直接說出來，不是日本人喜歡做的事情。於是，他們就發明了「KY」這個說法：如果一個人很KY，即是說他不會看人家的場面和氣氛說話的意思。只是，早幾年還有人說KY，現在好像又不流行了。現在流行的，就像日本藝人Daigo，即日本前首相竹下登的外孫說的，把日本的「四字熟語」的羅馬拼音的英文字母湊合在一起：如把遍體麟傷的四字熟語「滿身創夷」（Man-shin-sou-i）說成MSSI；說明積極向上的心理狀態的四字熟語「上昇志向」（Jo-shou-shi-kou）說成JSSK。及後，更進化者，有說有些OL的手機內的簡訊，普通人根本看不明白。她們會使用一些文字和符號，拉雜湊拼成一些「模仿」手機應用程式Line所提供的貼紙 （sticker）的樣子。
潮語迷陣
還有更多，是正常日語教程中不會學到的日語用法。如「激おこぷんぷん丸」（讀音：Geki-oco-punpunmaru），是一串根本不應該放在一起的用語。「激」，即是極度。「おこ」，即是發怒，おこる（okoru）的日語。ぷんぷん是擬聲／擬態語，即是腫起，也有發怒的意思。而「丸」（maru），是船的名字，也可以是一個圓形。整句的意思，是憤怒到一個地步變成了一個紅色噴煙的顏文字一樣。
你明白嗎？老實說，很多時候我也不是很明白。就連用的人，也是不太明白的。不過，潮語的本質就是這樣：變化多，賞味期限短，而且使用的人，大多不知道出處。你問問自己：「煩膠」是什麼意思？為什麼我談到那個幫什麼出聲的白頭佬的時候，我學生對我說「咪提煩膠」？什麼是「少年，你太年輕了」？「係女冇圖可以FF」，FF不是F_ck off啊，是什麼你知道嗎？還有什麼是「安已不」、「圖已Crop」、「心已死」？為什麼「已」字要居中？你知道「娘娘」是什麼吧？那什麼是「毒兵」？什麼是「反收兵」？什麼是「幾十歲人你唔好咁多性幻想啦.jpg」和「很想要吧.jpg」？
日本人對「字詞」的執著
《大渡海》團隊花上十幾年編潮語，付印成書，當編輯完成的時候，也許潮語已經變成死語。當中，有幾多華文世界的觀眾，明白日本人對字詞的執著，對「職志」（career）的堅持和對工作貫徹到底的浪漫？如果，你是一個愛讀「字」，尤其是對字詞的美、字詞的演化有執著的人，電影《字裡人間》和小說《啟航吧！編舟計劃》會令你再一次感受日本人對「字詞」的執著，對「職志」的執著，和對「執著」的執著。如果你會一點點日語，電影中還有很多「隱藏」的文字遊戲。比方說，出版社叫「玄武書房」，是現在流行的轉珠遊戲，日本正牌的Puzzle and Dragon那隻要五粒魔法石抽的綠色龜神，就是傳說中中國神獸中代表冬季的蛇龜。男主角「馬締」，讀Majime，其實是一個形容詞，漢字可寫成「真面目」，即是做事認真，一絲不苟的人。馬締君的女神花具耶（宮崎葵飾），是Puzzle and Dragon中的神羅萬象關卡中出現的那隻沒有太多用處，只用來為木惡魔升技的小女神外，也是日本相傳最早出現的神話故事《竹取物語》中的神話故事的主角……
說這麼多，在香港，文藝青年是一種身分，偽文青是被訕笑的對象。真的愛「字」的人，其實不會像愛港力一樣24/7（編按：潮語，意即「全天候」）地把「愛」字掛在口邊的。靜靜的入場看完《字裡人間》，你會感受到實在的安慰：《狂舞派》是動態的堅持，《字裡人間》是靜謐的熱血，一種在香港不可能出現的異象。
作者簡介：香港中文大學日本研究學系講師，專欄作家，商業電台節目《903國民教育》及《光明頂》主持。近著《八十後的生存與生活#3》（CUP出版）。
[文．健吾 編輯 袁兆昌 電郵 mpcentury@mingpao.com]
原文載於明報世紀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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