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30927-登徒:當《其後》遇上《字裡人間》:一代停,一代進

登徒:當《其後》遇上《字裡人間》:一代停,一代進
27/9/2013 12:15


《其後》經典重映,竟在相同院線裏「巧遇」《字裡人間》,這趟妙極。讓松田優作和松田龍平父子能隔空相遇,連日本都沒造就過的「壯舉」,香港竟然做到了。


松田優作拍《其後》時只三十五歲,比導演森田芳光年長一歲。兩人以創新方式,影像化了夏目漱石世紀初的文學作品《從此之後》,不僅還原了明治維新後期的一段苦戀,還讓年輕觀眾重新領略古典文學和現代電影間的跨界魅力,在新與舊之中游走踱步,重塑了知識份子面對維新的日本社會,一切都跟自己漸行漸遠,唯一能留在心底的,只是一段恨錯難返的同窗之戀。

森田芳光刻意地以嶄新風格而深具韻味的方式,找來《家族遊戲》中擦出火花的松田優作擔當長井代助一角,試圖活化夏目漱石和其文學世界。

松田優作在此之前,形像新潮,陽剛味重,猛烈而能量充沛,《其後》一反其既有形像,演起優柔寡斷的高等遊民,賦閒未婚,透過含蓄的獨身生活方式,與家族和社會主流價值作低調抗衡。他那184cm的高大身形,本來難以融入一個古典世界,他卻以低首、跪坐、較節制的身體語言,縮小了跟同戲人物的差距,演出一派儒生風範,咬文嚼字,優雅從容。



松田優作披著麻質的西服,頂著微黃的帽子,一身西化的氣派,卻骨子裏幾近遏抑的情感。在世紀初的煤氣燈映照下,在兄長、父親和平岡眼裏,是個沒出息和不可理喻的怪人,跟周遭格格不入。

代助唸文學,相比起他唸經濟的舊同學平岡,代助瞧不起家族透過官商勾結獲得經濟和政治利益,自己亦學不了平岡營營役役地討生活,卻無法不受家人供養。

《其後》令人難忘的,固然是代助和舊愛三千代的感情遺恨,但更重要是,確切地寫出了個人與時代巨輪的對抗:政治(敗於日俄戰爭而陷於失去尊嚴的國際關係)、經濟(財閥家族操控政府、議員貪腐)、人生(政治婚姻、家族相親、生活無自主)等各方面皆失陷。

在此氛圍下,代助、平岡和三千代的三角悲劇,只是冰山一角。代助亦是悲劇人物,在新舊交替之際,不甘過渡,寧願承受遭時代遺棄的孤獨,亦不願跟時代洪流往前走。「寧可一思進,莫在一思停」,並非硬道理,無法進,惟有停。

夏目漱石是日本第一批被派駐歐洲的留學生,曾見識西洋利弊,他完成《從此之後》(1909)後,於1916年便因胃病過世。他料不到維新後的日本,在極度西化與極度傳統間徘徊了百年。

70後的女作家三甫紫苑在《編舟計劃》裏,恰巧書寫著相近的命題。文字為引,從編撰字典《大渡海》,寫出文化長河的活,從事文字工作的專和重,文字、文化和社會,皆是向前走的。人,也是一樣。

想不到只有三十歲的導演石井裕也,竟能在《字裡人間》很準確地掌握了原著精神,找來同齡的松田龍平演那書獃子般的馬締光也,宮崎葵演其妻子香具矢,一個煉字,一個磨刀。


松田龍平並非帥哥俊男,從影也走偏峰路線,長相亦沒遺傳其父輪廓。然穿起那整潔而衣鈕扣盡的白恤衫,那有口難言,靦腆拘謹,格格不入的儒生模樣,卻無法不讓人想起代助,帶著一份喜感,少了孤獨。

玄武書房的一隅,馬締埋在書堆字卡之中,以十五年時間完成了生活辭典《大渡海》,由初生之犢變為中流砥柱,他在字海中,找到了自己人生方向。

當然,字,只是一種表徵。更多的是,在電話、電腦、互聯網、社交媒體、智能電話等等,一浪接一浪地將人推至無縫緊密的現代生活。編辭典的工序:採集、修整、校正,所涉及的慢、精細、專業、責任心,都反其道而行,沒有急功近利。

馬締愛字如命,這組人差點被時代淘汰,都被視為怪人,用戲內的說法,是「唔型」。馬締的怪,跟代助的怪,情景雖不同,卻是一脈相承,社會與個人之間,主流和小眾之間,大眾和精英之間,庸俗和優雅之間,一直在爭逐著同一線天。

不同的是,馬締找到自己和社會之間,溝通的方式。戲內說,有些文字一出現便死亡了,有些文字的意義卻不斷演化,被慢慢地吸收和流傳下來。馬締透過採集最新最潮的字,跟社會一同呼吸,大渡海諭示字典讓人泛舟文字海洋,馬締在字海中,跳出了自己儒生的象牙塔,來來回回,不僅承先啟後(松本、荒木、新來只飲香檳的潮流編輯、一眾臨時校對工大學生),以「慢」來回應「快」,也在講求速度、重視圖像、輕視文字的世界中,迂迴前進,最終見了眾生。


代助無法過渡,跟周遭家庭和友人都決裂了,馬締幸運得多,由孤獨宅男被包租婆竹嬸嬸照顧,慢慢與小貓小虎和香具矢,組成真切的家庭,彷如人生一條小舟,渡過世情的大海。拍於80年代中,日本經濟最亢奮之時的《其後》,對經濟成就為成功準則保持批判眼光,實可理解。這跟《字裡人間》經歷20年泡沫經濟爆破,金融海嘯和311核事故後,日本挫折重重的氣氛,強調回歸傳統文化、家庭和人倫關係,尋找得力之道等等,做就了兩片上述的根本之別。

有趣是,小田切讓演的西岡,跟《其後》的平岡,是同一類人的不同走向。平岡為生活折騰,急於求成,不僅鄙視代助難以自力更生,還摒棄同窗之誼,絕情報復;西岡則乘人之美,犠牲自己,調任市場推廣,成全了馬締的事業,還以市場推廣專業輔助《大渡海》上市。

以此看來,《其後》思停,《字裡人間》思進,前者令人唏噓,後者讓人回復溫暖。文人和知識份子,經歷相同的艱難絕境,卻各有命運。馬締和西岡,無疑以自己方式向前進,無怨無悔。

於我而言,《字裡人間》最動人一幕:老編輯荒木將自己的袖套,送給初來的馬締,寄意傳承接續,繼往開來。單對單,小林薫跟同樣高佻的松田龍平(183cm),終於在電影中相遇,小林薫接通了松田兩代,《其後》來到《字裡人間》,戲裏戲外都別具意義。日本電影中,最美麗的文化藝術精粹,在兩片中承傳著,一代停,一代進。這,其實好型。


登徒

資深影評人,曾任香港電影評論學會副主席,電台電影節目主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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