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30124至20130207-壹週刊-1194至1196-回家-李碧華

壹週刊-1194至1196-回家-李碧華

回家(上)
2013年01月24日
年近歲晚收爐,王盈盈的玩具設計公司每晚開 OT趕工,得凌晨才回家。
那麼趕,另一原因是製作部門大陸工廠那邊員工要放年假了。全國離鄉別井到省外打工仔女,一年到頭,就等春節回家過年。日前已開始的春運,火車爆滿,一票難求,都得搶站票,全程站着。
人人都有可回的家。
盈盈為免吵醒家人,這個星期夜班後,都是到廿四小時通宵營業的 M記吃個套餐,填飽肚子才回家去。
「晚晚塞漢堡包魚柳包,放假時要減肥就辛苦了。」
不過近日氣溫驟降,有一晚還只是 10℃,其他夜店比較雜,且沒 M記溫暖——只是稍歇和進食,容易解決。家中還有一叮即熱的湯。
忽然盈盈火遮眼。
這家 M記不知何時開始成了「旅館」,多了一些為省房租便來「借宿」的自由行內地客,他們連人帶行李都往座位一擱,坐在那兒或伏在桌上呼呼大睡。當然也有不回家的香港人,夜貓子,在聊天吹水、看報紙、打機、做功課、閉目休息……這裡暖和且安全。
——但沒這個中年壯漢那麼無恥!
盈盈這星期來多了也見多了,奇怪,店員很難出面「整頓店容」,可能他們無權逐客,得作有限度容忍,所以變成「露宿者之家」的日子不遠吧。
她把店員找來,但那女孩還是把經理找來應付。
「經理,我有投訴!這個客人佔了一張長椅,他還脫了鞋,熟睡得流口水了——究竟這是不是快餐店?」
她又強調:
「這樣很影響其他客人胃口。他像攤屍一樣,店方見不到嗎?」
「對不起。」
經理上前把那客人輕輕推醒,良久,他才自甜夢中張開惺忪倦眼,打個呵欠伸個懶腰。原來身在香港,還在一家餐廳,過了免費的半個晚上。
「先生,請你坐起來,這裡不可以睡覺的。」
不是不可以睡覺,四下都有人在睡覺——只是不能「打橫瞓」吧。盈盈心想:「有人投訴才受理,沒人投訴就裝看不見!」各有各的難處?很無奈?這些廿四小時 M記也真有點淪落了。
盈盈還遭那個中年壯漢狠狠盯了一眼,壞他好事,擔心待會出門時被追打嗎?不怕,他有行李,而且他捨不得挪移。才凌晨一點,好一陣子才天光。
正呷着咖啡,鄰桌有個老婆婆把一切看在眼內,她也明白盈盈的不滿,不過食鹽多過她食米,習慣了睜一眼閉一眼——阿婆自己也是「常客」。
阿婆好心提醒盈盈:
「姑娘仔不要扯火啦,寬容些啦,別氣壞了自己,這裡經常有不同的客人,有些還是來『打躉』的呀。」
「都不回家嗎?」
「有頭髮哪個想做癩痢?」阿婆苦笑:「或者有家歸不得呢,唉!」
「阿婆你無家可歸?」盈盈有點好奇了:「你有家人嗎?」
「有,我有仔、有新抱、有孫……」
阿婆今晚在 M記喝杯奶茶,坐幾個鐘,便去「開工」。
原來近日嬰兒奶粉供應又亮紅燈了,挨年近晚又面臨長假,奶粉渴市,水貨集團應付超市和連鎖店的「限購量」,有些搶手牌子還每轉只限四罐。很多公公婆婆被招攬為「排隊黨」,掃貨後每罐可得酬勞十元廿元,水貨「蛇頭」會視乎情況利誘。
「我行得走得,賺些錢傍身也好過年買嘢食也好。」阿婆似有難言之隱。不過萍水相逢反而較易傾訴,談下去,盈盈才知她真的經常以 M記為家。
他們住的舊樓地方淺窄,屋契還是婆婆和已故伯爺公個名,不過她只得一個兒子,娶妻生子後一家三口竟然嫌她阻定,常常半哄半嚇送她到老人院「安享晚年」。
「我死都不去老人院——不過自己條腸出嚟,點都係親生骨肉,我忍吓氣,少啲嗌霎,忍吓忍吓又一世。」
過去她還幫手湊孫,孫兒長大了唸小學了,她的利用價值又完了。
「有兩餐食,又不用寄人籬下,叫做有個『家』,好過好多人。」
試過一次她煲湯忘了關爐,險些釀成火災,媳婦從此不讓她進廚房煮飯。有意無意還表示日間家中無人,為免意外,她最好到公園走走,和其他老人聊天過日辰,黃昏才好回去。
長日漫漫打發不易,長夜漫漫當然更難過。但她不想半夜三更出門吵醒人,大人要返工小孩要返學。
「不難過,抖一陣瞌一陣就天光,要趁未開鋪五六點鐘去排隊,日日十幾廿個排隊黨㗎,搵食艱難呀。」
比起一些被親生子女媳婦女婿趕走,連人帶行李雜物扔到街上的老人,她沒那麼淒涼。謀財奪樓換鎖驅逐……什麼也做得出來的子女叫很多誤以為「養兒防老積穀防飢」的老人傷心欲絕,但子女如此命運如此,只能打落門牙和血吞。
盈盈有點累,也有點同情,世上一樣米養百樣人,不止,有千樣,當中禽獸不如。
原來「家」,對某些人而言,是遙不可及,或已成過去式的「天堂」。
難怪很多人把通宵營業的餐廳,有瓦遮頭暖氣開放的 M記,當作「天堂」了。一般市民但求飽肚,吃完即走——他們卻日夜磨爛蓆,生怕佔不到一個打瞌睡的位子。
阿婆還饒有深意地叮囑盈盈:
「姑娘仔有時不要多事,見到什麼也當見不到就好了。阿婆都不理人家的,求其自己平安就萬幸,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正說着,座位中有個男人忽然自噩夢中驚醒一樣,匆匆推門跑出去,一邊大喊:
「好熱呀!熱死人喇!」
原來衝出門外迎着撲面的冷風, 10℃的寒流叫他舒服一點似的。
盈盈望着那奇特的背影,正想開口,阿婆把食指放嘴唇中間做個禁聲手勢:
「 o殊!不要理,不要看,你吃你的,吃完回家。」
「這個怪人——」
還未說完,轉頭望到店裡後方一個角落,竟然有人開枱打麻雀……(未完,待續)


回家(中)
2013年01月31日
凌晨一兩點,廿四小時營業的快餐店,成為無家可歸或不願回家者的「難民營」已匪夷所思了,竟然還有人——開——枱?
王盈盈以前收工雖也很晚,但沒這個星期那樣, OT開到半夜,所以此番熱鬧境況真叫人大開眼界。而她對 M記的深層認識,也是這幾天來吃消夜套餐才展開。平日匆匆填飽肚子上路,此刻才知世上有很多人是無路可上的。
——但也不致如此無法無天吧?
在盈盈眼中,這些散客霸佔一個位子,聊天做功課打機打瞌睡,圖個落腳處,無奈忍之,不過開枱打麻將太騷擾了,更沒有公德!
她對身邊那等着天光去當「奶粉排隊黨」的老婆婆道:
「四個人一枱麻將,職員居然視若無睹?」
「由她們吧。」阿婆一笑:「或者人家餓麻將餓了好久啦。」
「你怎麼知道?」
「這幾晚我都在這兒攤抖。她們前晚才來的,天光就散,可能是以前的腳,又常在這兒碰面,當作是『家』。那個四嬸我都熟口熟面——」
話還未完,只見王盈盈已按捺不住走過去。
「姑娘仔你不要——」
那是 M記後進的一個陰暗清靜角落,在廁所附近,廁門開關便傳出點臭味,還有濕氣也重些。一般客人不愛在這角落進食休息。
難道因為這樣,成為雀局勝地?她也是第一次見人把快餐店當自己的家呼朋喚友來作樂。
只聽得她們四個師奶喁喁細語。
麻將牌比正常的小,着枱也無聲。各人桌面抽屜都有一疊疊銀紙,看來也算「疊水」。
奇怪,她們說話有點含糊,豎耳才聽到。盈盈本來就是瞧不過眼,還想通知職員。其中一位就是那位阿婆口中的「四嬸」了,四嬸衣著光鮮,似是新衣新鞋,臉上還薄薄敷了一層粉,頗為貪靚。她對其他三個麻將腳道:
「前幾日一報到就找你們了,你兩個一找就找到,張太呢,流離浪蕩——」
「不,」對面一個師奶笑道:「我去了收樓,過年祭祖燒衣,送了間樓給我。以前住得人逼人,透氣位也沒有,如今總算有五房兩廳花園洋樓啦,還有個嚤囉差看門口!」
「你一個點住得晒?」
「等我老公遲啲一齊啦。」
「話唔定佢第日收到萬呎豪宅,還有二三四奶。」
「我的仔女知我唔鍾意!」
說着,一位阿太風騷地展示她的鑽戒:
「看,幾閃!平日買不起,現在有火鑽有 LV還有我唔識用的蘋果 iPhone——不過至醒係四嬸副牌, 144隻齊全,半隻都冇漏,技術一流!四嬸啲仔女就識做喇!」
「有牌都要有腳,好彩我們前後腳報到,你一 call即到。」
「以前就話冇地方又俾人嫌,唯有 M記,自成一國自由行樂。各位,唔好意思,九章喇——」
四嬸見這鋪吊緊命冇肉食,大嘆:
「知唔知我點去㗎?就係大四喜食唔出,心臟病發,一啲痛苦都冇,瓜咗!」
本來傷心往事,漸漸不覺悲哀、沉重,因為仔女燒了心頭好給她,得償夙願。還想怎樣?雖不捨家人,但人又一世,鬼又一世,要求不高也滿足了。
「有牌有腳有局,唔係就悶死我——」
「食出!俾錢俾錢!」
各人抽屜一拉開,美金港紙人民幣……都有,張張千萬甚至面額一億,用之不盡。
「唔要円,啲日圓跌成咁!」
「收『人仔』啦。幾時約埋上去玩?」
「唔好喇,日日夜夜打劫扑頭,一睇中就落手——」
扑頭?
盈盈的頭痛起來,是反射作用?還是那群「異物」向多事之徒施下馬威?
盈盈愣住。這枱麻將友根本不把她放在眼內,還在言辭間「威嚇」她。一時間僵硬了,難怪沒員工干涉也沒客人投訴——因為看不見!
她屏息地一步一步後退。有些人撞鬼,嚇得三魂不見七魄,飛奔逃命,還恐懼得尖叫狂喊。有些人卻渾身僵直,手腳不聽使喚,像種在原地的植物,無法把根拔起,目瞪口呆不知過了多久,才半爬半退半移動,拼盡力氣離開鬼域。盈盈恐懼的臉容,外頭大堂的阿婆見着了。
她向她招手:
「過來這邊坐吧,都叫你別理別看。」
盈盈仍蒼白迷惘,不知自己身處何方,動作遲緩,真可憐。
「過來這邊,暖些——」
盈盈穿過座位。有個媽媽在位子上給 BB換尿片,小孩沒有哭喊,媽媽也很沉靜,只是默默地打開尿片。連大小便的臭味也嗅不到。
是人是鬼?
誰是人誰是鬼?
不知道。
分不清。
這是個什麼地方?
午夜的 M記充斥着營營嗡嗡的細語、耳語、「鬼食泥」的含糊對白、回音……
正在一片空白之際,那位子上的 BB望着盈盈一笑,還「呀——呀——」的學着說話。年輕的媽媽回過頭來:
「六個月啦,好乖㗎,好少喊。好啦換完片返屋企啦。」
閒話家常的語調,盈盈勉定心神:「 BB好得意!」
還未走近阿婆,忽被一個男人撞到——他就是剛才那自噩夢驚醒般,匆匆推開 M記大門,跑到 10℃的寒流中,張開懷抱迎接冷風的男人。
剛才他大喊:
「好熱呀!熱死人喇!」
現在他又跑回來,大喊:
「好爽呀!舒服晒!」
撞到盈盈非但沒有道歉,還惡人先告狀,狠狠地向她示意:
「呢個位我坐開嘅,俾番個位我!」
(未完,待續)


回家(下)
2013年02月07日
盈盈聽不清楚,一時之間也不明白,什麼「俾番個位我!」——這 M記的位子何時讓人霸佔了?
她環視四周,有人伏在桌上呼呼大睡,應該是一些住劏房棺材房吊箱床的綜援漢,貪這兒乾淨舒服沒有木蝨,所以來借位一宿;也有人乘客人走了,過來取走他們吃剩的半包薯條半個漢堡包之類,大快朵頤,是頓管飽的消夜,食人口水尾?尊嚴也不理會了——人在流浪的時候、飢餓的時候、無家的時候,哪有尊嚴?
但怎會趕人,搶回「自己的位」?
盈盈就是不肯走。
她賭氣地望向這個不講理的男人。
看清楚了,他的衣衫破爛,還有陣燒焦的味道。頭髮糾結得滑稽,皮膚剝離,露出了赤紅色的肉。他的姿態很奇異,老是緊握拳頭,好像隨時隨地想打人。男人自寒冷的街外「回來」了,熱氣消了,身體舒服了,就像高溫盛暑下享受冷氣一般透心涼。
老婆婆見狀,不想她跟人對峙,一個位子而已。
「給他吧,過來這邊坐也一樣。」
「哪有人『坐開』一個位就永遠屬於他?」
客人來來往往,他竟有「歸屬感」?
「他很可憐呀,家人都不在香港,在鄉下,還不知道他這個樣子呢。」
「不知道什麼?」
「他原本在附近住,精神有點問題,每次來都坐同一個位。早一陣住的那層樓火燭,很多劏房住客來不及逃走,他也是活活燒死的,所以常常滿身火滾,難受,要每隔一陣去吹吹風……」
盈盈回頭一望,他得回自己心愛的位子,「強迫症」也好,「創傷後遺症」也好,就坐在那兒自己同自己笑,嘴巴郁動自言自語。盈盈明白了,由於皮膚焦了,肌肉也缺水,但沒全部燒掉,只是嚴重收縮緊握拳頭,成為「拳擊」的姿態,不知向誰尋仇,也不知敵人是誰?
眼睛和舌頭還有點凸出。
「人人都可以坐那個位呀,怎能長期霸住?」
「哦,如果有『人』坐,他是不敢發惡去搶的——」
盈盈如遭迎頭一擊:
「他發惡,他搶位,因為——欺負我——已經不是『人』?」
她大驚:
「我是人!我怎麼不是人?我這星期都在加班,開 OT開到半夜,我晚晚回家他們都睡着了,我晚晚也把湯叮熱,我有飲湯的——什麼時候變成鬼?同這些鬼一樣?我不想做鬼!我不想做鬼!」
「你想想,飲過什麼湯?盡量回憶一下……」
「什麼湯?青紅蘿蔔豬����湯?粉葛赤小豆?合掌瓜?川貝雪梨雪耳?……我想不起!老媽天天煲湯,顏色都差不多,怎麼記得?——但我媽煲的湯……很好味……」
當時只道是尋常,就像每家主婦,天天為丈夫子女煲老火湯,他們晚晚伸手來一碗,或夜歸後翻熱,原來都當作普通的、必然的,完全忘記需要感謝的。直至失去。
「再想,這幾天發生什麼事?一定要用力想!」
頭好痛!
是的,頭好痛,被重物一擊,天旋地轉痛苦得……不支……倒地……
愈用力去想,愈痛,但也愈清晰——那個晚上——走過街頭一個黑暗角落——身後有人用重物扑頭——搶劫——救命呀——
她喊不出一聲「救命——」,人已一片混沌,昏迷不醒。
最後的記憶,那麼歷歷在目,盈盈下意識地,伸手一摸後腦勺:
「血!」
「我死了?」她恐懼地問:「我是鬼,所以見到鬼?」
老婆婆有點興奮:
「好彩你還未報到!」
回復記憶,前塵往事又上心頭,她知道她是誰了,她不是人不是鬼,又是人又是鬼,在中間徘徊,生死一線之差。
「姑娘仔,你返屋企啦,你有屋企返,一定要想辦法——我哋無主孤魂又冇人疼錫,才在這兒『打躉』。」
「盈盈!盈盈!」
她耳畔有呼喚聲,是媽,是爸,是妹妹細豬……
「聽見嗎?」
「聽見!」盈盈熱淚盈眶,心中酸楚:「他們在叫我。」
都在喊她「回家」——她是有家可歸的!
阿婆把她拉出門口,大力一推:
「快走!一出門口,趁有陽氣,跟住叫你的聲音一直走,一直走,不要擰轉頭呀,記住呀!」
「阿婆,」盈盈恍然大悟,又依依不捨,緊握她的手:「多謝你指點,我永遠記得你!」
老婆婆想到自己的兒子、媳婦、孫仔,都沒一個陌生女孩對她那麼感激。照顧了兒孫一生,他們只覺老人一走,就不會阻住地球轉,房子卻轉了他們名,成為「業主」,有個像樣的家。老婆婆沒有怨言,她自我欺哄也認命,道:「自己條腸出嚟,點都係親生骨肉……」
盈盈走到夜色茫茫的街頭,寂靜的十字路口,耳畔那呼喊更加響亮了,一些至親至愛的人,拼盡生命中力氣,最大的渴求,悲悽但又堅毅地叫魂,永不放棄,但願女兒醒過來,一切都是身外物,賣了層樓也要醫好她——只要她醒過來,認得人,會行會走會吃喝拉撒睡,保得一命,慢慢療養,從頭開始也罷,生命是最寶貴的!
盈盈走呀走,走呀走,不回頭。大時大節是個關口……
到了醫院,到了病房,到了病床,見到被賊人扑頭搶劫後,腦震盪致昏迷不醒的「自己」,上半身插滿了管子,但我竟還活着,一息尚存,找到歸路。六天六夜了,家人守候、保護,在呼喚:
「盈盈!盈盈!快醒來,盈盈!我們回家過年——」
病床上的盈盈,迷惘而疲倦,忍着極大痛楚,手指頭微顫,緩緩張開了眼睛,一滴淚水不由自主地溜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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