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語文政策 坐看雲起時 2013年02月28日

19:28 22/3/2013

怎樣的英文才算好?文法正確、用英文寫文件、契約,或者特區政府的公僕 memo,只是及格,只是一種「程度」,並非「境界」。離「英文好」三個字,尚差十萬八千里。
好的英文,早已脫離了「程度」二字,是一種境界。譬如占士邦電影系列,除了美女、武器、打鬥成為國際品牌之外,還有英語對白,其中的唇槍舌劍、潛台詞、幽默感、自嘲,才是文化的精髓。
但是在第三世界,觀眾看占士邦,看了五十年,還在看美女和武器,除了在印度,不知有幾個能欣賞其中對白的神采。
譬如最新的「智破天凶城」,占士邦傷癒,重新入伍,接受心理測驗。心理醫生講一個字,占士邦要說出他腦海中的聯想。問:「日子?」( Day)答:「白費」( Wasted)。「特工?」( Agent)答:「教唆犯」( Provocateur),問:「女人?」( Woman)答:「女性教唆犯( Provocatrix),問:「 M?」答:「母狗」( Bitch)。
這段對話,講占士邦戰場歸來的心理創傷。 M是他的上司,當他身在險境, M不顧安危,下令開槍,誤傷了這位忠誠的公僕,所以最後占士邦罵她「母狗」。
英語文化,在哀傷之處,也善於經營幽默,所以有「黑色幽默」的講法。學英語愈精,心思愈細,胸襟愈廣闊,所以我武斷地認為,在十四億人口的中國大陸,包括外語學院,不可能有英文真正好的人。
最新的占士邦電影也有一段:年輕的武器專家 Q,與占士邦相遇於國家畫廊,年輕人自我介紹,我就是 Q了。

邦:你開玩笑。
Q:為什麼?因為我沒穿一件實驗室的白外套?
邦:因為你還有暗瘡。
Q:我的臉容,不相干吧。
邦:你低下的能力卻相干。
Q:年齡不一定是效率的保證。
邦:年輕卻不保證必有創意。

這段對白就像比武,跟動作片一樣,如高手過招,卻又並非超現實。英國知識分子、議員、政客,詞鋒銳利的人很多。雖然這段對白是電影,但其中有幽默、有急才,也有不顯山、不露水的潛台詞( Understatement)。
學英文,學到講話時,帶有留白的曖昧,但對方一聽就會意。英國人時時「扮豬食老虎」,善於隱藏實力,有孫子兵法之風,看看唐寧街首相府之樸實,與白宮的威豪相比,再看看美式英語,時時畫公仔畫出腸,美國政客講話之言詞誇張,即可知英國人表面好像「好易俾人搵笨」,其實布局深遠——給香港部署的機關,到今日,就令中國大陸頭痛不止。
英語不是一開始就有「文化」的。最早期登陸的是羅馬人,講拉丁語,今日只剩一堆石頭,那時尚無英文。九世紀開始的維京人,是一群海洋的游牧民族、英語中的羊( Sheep)、狗( Dog)、柴木( Wood)、泥土( Soil),都是簡單一個音節,就是最古老的詞����,足證其時尚未開化。

英文是在基督教傳播之後才開始「升呢」的。拉丁文和古英語互相融和,產生了信仰。那時開始的新詞語,像「天使」( Angel)、「福音」( Gospel)、主教( Bishop),開始是雙音節,而且愈來愈多,比起只表達日常生活經驗的「太陽」( Sun)、「月亮」( Moon)、「手」( Hand)、「足」( Foot)之一個音節,又邁進了一步。到莎士比亞時代,長字和單音節詞彙已經很多,因為有許多抽象觀念出現了。然後,哲學也發達了,科技也誕生了,英文變成一座丹爐,金木水火土的都齊全了。
中文在孔子時代,已經有了「禮」、「仁」和「天命」之類的抽象詞,中國文化的起步早得多。中國的象形字一向單音節,似乎妨礙了中國人的思維向複雜的概念發展,但同時「天人合一」之類的老莊思想,又形成了抽象思維。中國文字與文化的關係,由是之故,我認為很矛盾——中國人可以很聰明,也可以很愚昧;可以心思縝密,尤其是「有罪推斷」的誅心之論,但也可以很粗疏,例如並無證據,就可以指責「反革命」、「裡通外國」、「勾結外國勢力」一大堆抽象罪名。這樣的「文化」,不論有幾千年,在實踐之下,不斷的製造仇殺和悲劇,我認為,令人怕怕。
英文的發展是單線的,不像中文一誕生,就已經出現象形「日」、「月」、「鳥」、「馬」之實,與「天」、「地」、「仁」、「孝」、「禮」抽象之雙向。所以在英語世界,人際關係較為簡單,而潛台詞之發達,並不形成猜忌和迫害,而是產生了幽默。

中文本來也有優點,看唐詩就知道,中文的意境比任何文字都高,但經歷過一九四九年以後的反右、「文革」,中文文化裡優美的特徵,像北京的舊城一樣,被毛共和愚昧的中國小農剷除清光,於是壞劣的留下來;帝王的猜忌、奴才的逢迎、文字獄的迫害、思維的僵化,好的全部丟棄,劣幣驅逐良幣。到了今日,何謂「學好中文」?好的中文,已成歷史,優雅的中文,如中國以前的士大夫一樣,是一個消失了的階級,已經成為死語言。
拉丁文不再流行,卻並非死語言( Dead Language),因為教宗和梵蒂岡還在使用。優雅的中文才是「死語言」,因為,中國文化的靈魂已經死亡。
今日的華人下一代,包括台灣和新加坡,如果追逐「雙語」,必須懂得將力量時間的成本用在刀口上。中文粗通,看得懂文件與共黨八股即可,你自己不要這樣,但要下一代學會優雅的中文,如余光中、白先勇什麼的,所花成本不菲,送去什麼北大清華暑期班,更絕不可能,不如省回那份力,學日文,或一門歐洲語言即可。
或者回頭是岸,精研英語,愈學愈深,將英文修煉成境界。人的一生很短,不要跟愚昧的人瞎糾纏,浪費時間,所謂「語文政策」,本人所見,不外如是。


陶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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