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20331-蔡子強:普京為何誤判?專制政治的「阿基里斯腳跟」

蔡子強:普京為何誤判?專制政治的「阿基里斯腳跟」

2022年3月31日星期四

俄羅斯入侵烏克蘭已超過一個月,總統普京所預期的閃電戰並無發生,相反,戰况陷入膠着,俄軍損耗極大,這對國防開支其實並不寬裕的俄國(遠低於美國及中國),未嘗不是沉重負擔。更糟的是歐美今次空前團結,對俄國實施極辣制裁,令俄國極可能從此跟西方經濟和市場脫鈎,損失慘重。人們不禁要問:俄國為何要打這場其實全無必要的仗呢?橫看豎看,今次出兵都是一個爛主意,那麼為何向來看似英明的普京會誤判?

這裏且先從一個故事說起。

安德羅波夫的想像與「RYAN」行動

由Ben Macintyre所著的The Spy and the Traitor一書,當中有段講述已故蘇共總書記安德羅波夫的故事,他跟普京有個共通點,都是KGB(蘇聯時代國內情報機構)出身,後來登上權力頂峰,是特務頭子當上蘇共總書記第一人。話說當年他認定西方將對蘇聯發動先發制人的核攻擊,把蘇聯毁之而後快,雖這讓人啞然失笑,但他卻像有妄想症般,要求KGB蒐羅證據證明這驚天大陰謀,更要作全方位監視,以在美國和北約啟動核按鈕前,蘇聯可及早警覺,反過來先發制人,行動代號為「RYAN」。

作者說這樣做其實犯了情報蒐集第一大忌,那就是切勿要求下屬去確認一件你已經認定了的事情。

這計劃列出20項監視指標,當中有理無理的都有,除了西方政經巨頭行蹤外,還包括政府辦公大樓晚上有否開多了燈;美國國防部五角大樓有否突然增加了泊車;屠房有否多宰牛以囤積漢堡扒;血庫有否增加血存量……有關血庫這點尤為滑稽,大家都知道,在歐美(就如香港),捐血完全是公眾自願慈善行為,但蘇共頭頭卻認定西方是資本主義社會,什麼都是買賣,血庫存量增加,必然是政府突然花錢加大採購,這自然是為了開戰在即,要作好準備。

大家會問:KGB和蘇聯間諜不是神通廣大、消息靈通嗎?為何「捐血」而非「賣血」這樣一個顯而易見的誤解,竟沒有及早向上司澄清呢?

「國王的新衣」 誰夠膽說出

問題是在蘇共這樣一個專制組織,沒有比起顯示你阿頭無知更危險的事了(the only thing more dangerous than revealing your own ignorance is to draw attention to the stupidity of the boss)。在專制體制下,當阿頭話有,邊個夠膽話冇?指出阿頭是錯,是會死人的!那就好比「國王的新衣」,邊個夠膽講出?

KGB並非無頭腦清醒的人,但在專制體制下,「順從」比「常識」更重要,那是生存和自保之道。總之叫你做就做。而世上情報如恆河沙數,你要找支持某個看法的,總會找到。下屬一旦做起來,都傾向找尋證據和蛛絲馬迹印證阿頭的看法。於是在這樣的惡性循環下,一場所謂西方先發制人的核攻擊,進一步為克里姆林宮所深信不疑,差點釀成一劫。但陰差陽錯,安德羅波夫在位總書記僅一年多,便因腎病逝世,否則的話,世界歷史不知會否改寫。

歷史證明,這樣一場核攻擊純屬子虛烏有。當RYAN這項計劃被英國情報機關MI6(即占士邦所屬那個)得知後,他們都嘖嘖稱奇,甚至懷疑是否「老作」,因他們實在無法理解為何克宮竟會如此誤判,及無知到這個地步。

說回普京。

「集體普京」現象

近日,著有All the Kremlin's Men一書、在克宮有不少內線的俄國記者Mikhail Zygar,於《紐約時報》寫了篇文章「How Vladimir Putin Lost Interest in the Present」。他說近年克宮出現一個他稱為「集體普京」的現象:克宮中人總是急於揣測這名總統想要什麼;且他想聽什麼,他們就會告訴他什麼。近兩年情况變本加厲,普京身邊只餘空想家和諂媚者,其他人都難以接近。

在入侵烏克蘭前夕(2月21日),全世界都看到這個現象——那時普京召集了一眾高官,逐個詢問他們對其即將進行的政治和軍事行動的看法。官員都明白這意味什麼,於是乖乖用自己語言說出總統的想法。

這就是在專制和獨裁者治下的政治氛圍。早在春秋戰國年代,墨子便說過「楚王好細腰,宮中多餓死」;韓非子亦說過「齊桓公好服紫,一國盡服紫」。專制下塑造出逢迎和諂媚文化,古有明訓。

讓情况變得更糟糕的是新冠疫情。

新冠疫情的「蝴蝶效應」

當普京和法國總統馬克龍於克宮會面時,大家見到那長長的會議桌,把兩人遠遠分隔開時,都感到十分滑稽,且知道普京對新冠疫情的戒心。Zygar說在疫情下,普京的警衛定了一項嚴格規定,那就是未經一周隔離,誰都不能見總統;就是普京親信、國有石油公司負責人亦不例外。據說後者每個月有兩三周都在隔離,就是為了見總統。

因此在疫情下,普京進一步與世隔絕,跟絕大部分人的聯繫遭切斷,就連與友人一起喝酒燒烤也不再。結果,新冠的「蝴蝶效應」,就是讓這位「大帝」變得更自閉和孤僻、更加少聽進意見。

早在2014年,普京便於演說中提到「新俄羅斯」(Novorossiya)這名詞,且點名哈爾科夫、頓涅茨克、盧甘斯克、敖德薩等烏克蘭地區,更說俄羅斯因種種原因失去這些領土,但沒有失去居住在那裏的人民。

普京認為,俄羅斯是世上被最多人為國界分隔開的民族。蘇聯解體後分裂成15個國家,但在之前蘇聯以至更早的沙皇年代,基於歷史原因及殖民政策,俄裔人口移居到這些地區;惟在帝國解體後,他們仍留在原地,於是在這些前蘇聯領土,衍生不少族裔問題以至矛盾。普京認為有必要為這些同胞出頭,甚至建立「新俄羅斯」。

普京和不少俄國人認為蘇聯解體,是美國和北約的陰謀,且之後還步步進逼,藉北約東擴逐步染指俄國腹地,這是他們難以忘懷的恥辱。如今「東升西降」,是復興偉大的俄羅斯,從過往屈辱中尋回尊嚴,及拯救散居在外俄裔同胞之最佳時機。

沉迷過去且多疑和偏執的普京

出身秘密警察,讓普京本來性格上就多疑、偏執,深信陰謀分析,且有極大的不安全感,就如他的前輩安德羅波夫一樣。再加上,自8年前吞併克里米亞一役受到西方制裁,俄國陷入經濟困難,現實問題讓這名其實已年近70歲的老人家感到疲累,相反沉醉在民族過往的榮光,才會讓他告慰,如今他最在意的是自己的歷史位置。

歷史上高舉「偉大民族復興」旗幟、過火而把國家推向戰爭的,不乏例子,例如當年希特勒要復興日耳曼民族、墨索里尼要復興羅馬帝國,這便導致了二次世界大戰,最新例子就是今次普京的俄羅斯民族復興。

很多獨裁者早年英明神武,創下不少豐功偉業,但到晚年卻愈來愈剛愎自用,最終甚至搞出大禍。明明是英明領袖,為何卻會「衰收尾」?問題是,人老了,縱然早年英明,但判斷力亦會隨腦退化而下降,且活動能力大不如前,難免會自閉於深宮,少了四出活動、考察、聽意見。更甚的是,成功過,有了權力,周圍便會多了一班諂媚者,活在他們的前倨後恭中,人的判斷就更易愈來愈有問題。

所以,夠鐘,是應該退休的。

專制政治的「阿基里斯腳跟」(Achilles heel),就是當獨裁者做錯決定,哪怕是顯而易見的,也成了「國王的新衣」,沒有人夠膽指出。當獨裁者在位愈久、愈大權在握,情况就尤甚。

作者是香港中文大學政治與行政學系高級講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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