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20409-曾國平:范道能的圓圈與柏拉圖的農夫

曾國平:范道能的圓圈與柏拉圖的農夫

《信報》2022年4月9日

遠離城市的農地,租借較低,皆因除了種植作物,還要僱用勞力將產品運送到城市去。由於農作物不論從那裡來,賣的都是同一價錢,遠道而來的產品扣除了運輸費用後,剩下來交租的金額就較少了。是以地租跟與城市距離成反比,愈遠的土地價值愈低,太遠的甚至不值得開發。不過,當交通技術進步,運輸成本下降,再偏僻的土地都有利用價值,為人類帶來更豐足的物質生活。

在課堂上解釋《國富論》中這段地租分析的時候,忽然想起中學時代高考的地理課,記得當年如何半懂不懂的死記硬背范道能(Johann Heinrich von Thünen)在1826年提出的理論:運費決定土地使用,由近至遠的不同出產選擇,反映的是交通成本的高低,例如牛奶等容易變壞的較近,穀類等則較遠,抽象地表達就是一個又一個的同心圓,像酒吧裡的飛鏢盤。

【誰是經濟地理學的先驅】

課堂上的美國學生,使用飛鏢盤的經驗比我豐富,但沒有學過經濟地理學,不知道范道能是何方神聖,我只好自說自話,指出亞當史密比這位來自小國梅克倫堡(位於今天德國北部)的業餘經濟學者,要早五十年指出租值和地理位置的關係。這當然不是什麼重大發現,在學術文獻海洋中一找,已見有不止一位地理學者為紀念《國富論》出版二百週年,撰寫短文指出亞當史密的先驅地位。更有甚者,有學者翻箱倒櫃,證明《國富論》不是最早,高舉重商主義的James Steuart已提出過,再早一代的經濟學者Richard Cantillon和Boisguillebert亦有類似論述。只要有耐性與時間,我相信這個思想的源頭還可以往上推,推到柏拉圖也不足為奇。

提及柏拉圖,不是故作高深,也不是順口開河。《國富論》開宗明義的核心概念,就是分工(division of labour)的威力無窮,正所謂術有專攻、熟能生巧,只要日以繼夜夜以繼日的重複一些步驟,再魯鈍的人都可以爆發出生產力。一國或富或貧,就要看分工的程度深淺了。如電話簿厚的《國富論》,大抵就是從這一個簡單觀察出發的借題發揮。不過,就如范道能的圓圈早有前人料到,《國富論》的理論中心也是有其來歷,而追本溯源的起點,正是柏拉圖。

【分工利弊與君子不器】

柏拉圖的《理想國》,課堂上的學生都略有聽聞,未必知道的是在第二部中,蘇格拉底問阿狄曼圖(Adeimantus of Collytus):「農夫要為四人準備糧食,到底他要花四倍時間和勞力準備糧食,來跟其他人交換,還是自食其力,四分之一時間生產糧食,再把其餘時間,一份用來建房子,一份用來製衣,一份用來造鞋,避免跟別人交換,只顧自己需要?」阿狄曼圖回答說,當然是第一個方法方便。蘇格拉底繼而補充,人人生下來都不一樣,性格不同適合不同工作,然後他再問:「一人做幾種手藝好,還是一人專門做一種手藝好?」阿狄曼圖認為是後者。蘇格拉底的總結,是只要每人在適當時候做適合性格的事,專心致志,每種東西都會做得又多又好。

據說這是經濟思想史上最早的分工論述,但柏拉圖想說的當然不只是分工的美好。一番唇槍舌劍想表達的,是我們容易被分工帶來的物質好處蒙蔽,忽略智慧和理性的追求。分工對亞當史密來說,其實也是一把雙面刃,對社會發展確有其功效,沉重的代價是個人心思狹隘:分工在以製造業為主的城市遠為顯著,不少工人技師的大半生都消耗在同樣的幾個工序之上,他們衣著雖比較光鮮,說話又比較有禮,但對很多事情茫然不知,常識及不上衣衫襤褸不擅辭令的農民。分工導致的空白腦袋,亦易受煽動,隨時被異端邪說所利用,破壞社會安寧穩定。

在地球的另一端,比柏拉圖早出生百多年的孔子也說過:「君子不器」。器者,錢穆的解讀是「各適其用而不能相通,今之所謂專家之學者近之」,亦即君子不能像一件器具一樣只有一種用途,只可惜《論語》中就只記錄了這四個字,我們不知道孔子擔心的是柏拉圖的靈魂枯竭,還是亞當史密的思想蒼白,or both。在課堂上跟學生說Confucius當然是自討沒趣對牛彈琴,英譯的The noble man is not a utensil也有點令人摸不著頭腦,我還是回歸正題,繼續把《國富論》的這一章講完算了。

曾國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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