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0120-曾國平:不死的大學講課

曾國平:不死的大學講課

2024年1月20日

信報

人貴自知,而自知來源之一,就是由自己到別人的換位思考。在大學講課,固然可以對著黑板(或螢光幕)自說自話,但良心發現之時,也會試從學生角度出發,想像在課堂聽著這個人(即自己)講課,是否想繼續聽下去?還是想去做其他事情?

學生不上課,可以去吃喝玩樂,可以去行街拍拖,可以去兼職賺錢。這些選擇,太過吸引,大學老師就算有過人本領,也實在難以匹敵。且把目標定低一點:學生不上課,可以去看教科書,可以去查維基百科,可以去問人工智能。在大學講課,至少要比這些學習途徑要有意義、有營養。

照本宣科的大學教育史

大學課程,大致分為兩種。一為Seminar,一般講的是比較專門的話題,學生人數也較少,不只是老師教學,還有師生討論的部分。一為Lecture,指的是老師單向傳授知識,數十以至數百的學生被動地照單全收,師生之間的問答交流是次要。

Lecture這個字現在解作「講課」,消失了的意思是「閱讀」。在沒有印刷術的年代,複製知識甚難,要把學問傳授下去,就要靠老師在講台上拿著珍貴的文獻,逐字逐句的讀出來,而台下的學生,就乖乖的把聽到的如實記錄。

隨著印刷普及,當書本不再是極少數人可以接觸的珍品,大學講課這種古老技術,應該早就被淘汰。在十八世紀,包斯威爾筆下的約翰遜博士就這樣說:「講課曾經是有用的,但現在人人都懂得讀書,書又那樣充裕,講課就多餘了。若果你一時分神,錯過了講課的一部分,那就一去不返了;你不能像讀書那樣回頭看。」(Lectures were once useful; but now, when all can read, and books are so numerous, lectures are unnecessary. If your attention fails, and you miss a part of a lecture, it is lost; you cannot go back as you do upon a book.)約翰遜口中的「人人」,指的當然不是當時文盲仍然甚多的整個英國人口。在那個階級森嚴的年代,他的「人人」指涉範圍甚窄,只包括有機會接受大學教育的一小撮幸運兒。

約翰遜誇誇其談的時候,古騰堡的印刷術已發明了三百年,大學講課,仍然是老師講講講,學生抄抄抄。有些老師準備充足,整篇講稿有頭有尾地寫完,課堂上就照讀出來;有些則只提供課程大綱,講課多一點即興成份。負責紀錄的學生,除了是為了準備考試,抄得好的,更可以藉此賺外快,把講課筆記賣給出版社,成為「黑市」印刷品。這些筆記有時更會「出口轉內銷」,老師去買一本自己的講課紀錄,以之為著書立說的根本。

既是與時並進也是僵化守舊

過了一百多年,約翰遜的投訴依然成立。英國哲學家、經濟學家西季威克(Henry Sidgwick),就在1890年寫了一篇A Lecture Against Lecturing的短文,繼續質疑大學講課。其中一點,就是何謂容易、何謂困難,人人情況都不同,同一本書在手,我可以多花時間理解這一段,你可以把另一頁看多幾遍。至於大學講課,則只有一個節奏,那裡略述,那裡詳談,所有學生接受的都一樣。書本這個死物,反而比大學老師更有因材施教的效果。

西季威克又在文中憶述在德國上課的經驗。七月的炎炎夏日,課室擠滿了學生,大名鼎鼎的學者準時走到講台前,手上拿著一份發黃的文稿,一眼也不看學生,就開始慢慢地用機械的語調逐字讀出。與此同時,所有學生都低頭起勁抄寫,務求一字不漏地把名學者的講課紀錄下來。這個震撼的場面,令西季威克以為自己回到了未有印刷術的中世紀。

從約翰遜到西季威克,口誅筆伐了幾百年,大學講課還是死不去。

大學制度保守,改變以龜速進行,固然是主因。世代相傳,大學講課的形式源用已久,老師當然沒有太大動機推陳出新,既然蕭規曹隨不太影響飯碗,那就無謂自尋煩惱了。照讀出版社提供的PowerPoint的大學老師,今天還是大有人在。

樂觀點看,在僵化守舊以外,大學講課還是有其與時並進之處的。當知識資料在網上一按即得,有點責任心的老師,就不能純粹灌輸書本上的內容了。剩下的出路,大概只有兩個。一為娛樂大家,講笑話講故事講個人經驗,藉此提升學生的學習興趣,講得精彩的,是不容易以其他形式代替的。一為腦袋表演,在課堂上示範思考的方法,展現推理的過程,把簡單的內容講得深刻,把複雜的內容講得明白,這也不是在網上可以輕易找得到的東西。

曾國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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