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20819-劉若英:一封沒有貼郵票的信

劉若英:一封沒有貼郵票的信
19/8/2012

難得的下午,一個人坐在咖啡廳,窗外突然下起了無悔的大雨,心想這天氣倒像極了我的脾氣,不來則已,一來,爽快下完,也就跟沒事似的。突然一人奔進了咖啡廳,像要躲雨,她試圖擦拭身上其實不可能去除的濕濡,我認出她來了。是的,二十多年沒見,我還是可以一眼認出她。因為她臉上有一個跟台灣地圖一樣的紅色胎記。小學那些壞同學總說她臉上的胎記是她媽媽懷孕時在她臉上留下的糞便,我卻總覺得那是她最漂亮的地方,紅紅的,彎彎的。

我走過去,她一看見我就叫出了我的名子,然後非常不好意思的問我,我怎麼記得她?我指了指她臉上的胎記,然後她也指了指我臉上狗咬的疤痕,兩人一起笑了。
坐在我對面的她,看起來素樸爽利。她問我,現代美容那麼發達,怎麼沒有想過去除疤?我說:「怕老同學不認識我啊!」她又笑,說習慣鏡子裏的自己了,如果沒有了台灣地圖,她可能就忘記自己是誰了。
兩個疤女郎就着沾滿水珠的落地窗突然安靜了下來。

她是我小學最要好的同學,個子很小,功課也好,總坐第一排,雖然爸爸是我們學校收垃圾的工友,但是她每天都很乾淨的出現在課堂上。
我們倆各梳着兩條辮子,常拿着冰棒,坐在學校操場的高台上,晃着脫了鞋襪的雙腳,看着天空發呆。
小學生不該有甚麼夢想,她卻總說希望有一天能當老師,住在學校隔壁,每天跟爸爸一起去學校上班,寒暑假還照樣有薪水拿。
然後很快,我們畢業了,上了不同的中學,慢慢很少聯絡了。
一天我放學回家的路上,在家巷口見她站在那裏,我跑了過去,她一看見我就緊緊地抱住我。
我問怎麼了?她說:「我跟熊明俊在一起了。」
我先說:「熊明俊是誰?」她一時不知從何說起,臉繃的死緊。我又說:「哈哈哈!談戀愛吧!很好啊!」
然後她就哭了…
一段三分鐘的巷子我們走了一個世紀,她說她懷孕了,熊明俊現在去找錢,要帶她去拿掉,她很害怕。她希望我能陪她去。我忍住了我的震驚,直說:「好,一定」。她說時間訂好了,她會再來找我。然後轉身就跑了。

後來的每一天,我回家的路上,總要在接近最後的巷口時把腳步放的很慢很慢,深怕錯過她的身影。但她就像人間蒸發,自此毫無音訊。
直到自己的青春期焦慮,逼退了任何期待。
有天我收到一封沒有郵票,沒有回寄地址的信。
「對不起,我始終沒去找你。那個星期三放學的時候,熊明俊來學校等我,他說他湊夠了錢,準備當天晚上就帶我去醫院。然後我們去我們總去的巷口吃麪,他叫了一桌的小菜,希望我能吃得營養一點,我突然問他,如果我把孩子生下來,你還會要我嗎?他二話不說的回答『會』。
即便燈光如此的昏暗,我看見他堅定的眼神,然後我覺得我們身邊像閃爍着一道道光圈,護衞着我們。那是兩個人決定廝守一生的時刻。
我辦休學了,我很對不起我爸爸,也很想念他,但我真的想生下這個孩子。現在我找到一家冰果店願意讓我去打工,熊明俊白天繼續上學,晚上他去搬家公司打工,很辛苦,但我們過得很好,我很滿足。我相信我們會很好的。」
我看着信都儍了,14歲的兩個人,哪裏來的自信跟勇氣?這能叫愛嗎?
我不懂。雖然說不出所以然,但我知道這樣做不對,也強烈認定,沒過多久,他們必須向現實低頭,回來接受大人世界的批判。但同時,就像在看着一部關於私奔的電影,我另方面卻希望他們可以打敗這個自以為是的社會,逃到一個無憂無慮的荒島上,從此幸福美滿。

雨果然爽快的停了,剩下大玻璃窗稀疏的水滴。我還是忍不住問:「那你…現在過的好嗎?」
她還是那一絲澹然的笑,然後說:「我一個人過得挺好啊!我女兒都結婚了,我快當外婆了。」
我尖叫了起來:「甚麼?外婆?別鬧了──」
「對啊,這就是早生的好處,你看,你不是才剛結婚嗎,你要到我這地位,得等到甚麼時候?我已經可以開始享福了…」
這我就先不接話了,卻突然想到她說「一個人?」
於是我問:「那熊明俊呢?他最近怎麼樣?」
「他後來大學畢業,出國唸書,我們就分開了。」
這裏我有兩個選擇,繞過這個話題聊她女兒,或搞清楚。結果我選了一個最不得體的。
「你看,男人就是這樣!當時決定在一起的時候不顧後果,決定走掉也不顧後果…這對小孩子太不負責了。後來呢?」

「不,故事並不是你們想像的通俗劇。熊明俊其實一直對我很好。他也很辛苦,在學校還是表現的跟一般學生一樣,功課一樣不能落,但一回家就要擔任爸爸和丈夫角色。好笑的是,我們從來沒有真正離開過學校,我們就住在學校後面一家工廠的地下室,整整住了十年,我們常常夜裏帶着女兒去操場散步,然後我會偷偷的幫我爸爸把垃圾先分類好。生活靠着不停地打零工,減省着過也足夠。他很爭氣,考上了國立大學,拿到獎學金,出國也有補助,他說他不要離開我們,但是我勸他,這麼多年,我已經很滿足了,當初是衝動,他也一直信守諾言,但我希望他能有更好的未來。我很願意把母親的角色扮演下去,他不應放棄學習。我一直逼他出國。其實他上了大學之後,我就感覺我們的話題其實越來越少,他的世界越來越大,而我還是困在不見光的地下室裏。我的光只給予家人,也只來自家人。不管他多麼努力拉近我們的距離,但是終究我們已經走上不同的路了。我很感恩,那麼小年紀就體驗了女人的所有,即便現實上很苦,我都滿足。但是我絕對不要成為任何人往前走的牽絆。我們經過很多次的溝通,也一起哭了無數次,他終於理解我的堅持,也知道我如果纏住他,我也會越來越覺得自己的渺小與不足,那只會讓兩個人更苦悶。
他走了後還是常給我們寫信,後來在美國找到工作,也就留在那了。上次見面是女兒結婚,他回來了幾天…。他沒有辜負我,這段感情裏,誰都沒有辜負誰,只有很寬廣的愛,還有我們的女兒。」
說這些話時,她總平靜的,帶着微笑看着漸漸天晴的窗外。而我,只能不斷把淚水嚥回去。她選擇這樣的人生,不是為了博取同情或讚許,我自然也不應該把她當成通俗劇的主角。不煽情是對的,世間絕對有一種愛是互體互諒,飽滿而無怨的。
我平靜了以後,想到的是,高深的教育到底給了我甚麼,而選擇離開教育,又何曾剝奪了她甚麼。
離開咖啡廳時,她身上的衣服已經乾了,她說她要去客人那裏取衣服。她的職業是服裝修改師傅。生活過得並不算安逸,但心裏還算舒坦,搬到了一個有窗戶的地方,起碼有充足的陽光。我告訴她,那封信,不知為甚麼,我一直留着。她笑着說:「下次寄信給你,一定貼上郵票,寫上回信地址。」

劉若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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