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81219-徐硯美:《情書》與《你好,之華》相隔二十年的情懷式書寫

徐硯美:《情書》與《你好,之華》相隔二十年的情懷式書寫
2018/12/19 — 10:12


1998年,《情書》上映,那時還小,所以那句女主角對著大雪空山所喊的:「你好嗎?我很好!」是在台灣一個拿了這段情節的廣告裡聽見的。

然後,一直要到上了大學讀中文系,一堂導師的文選課,在談所謂的「傷痕書寫」,所以才算是與《情書》首次相遇。後來才真正知道,原來「傷痕書寫」算是一個專有名詞,它跟歷史有關,是個人對於大歷史巨輪底下的輾壓的一種回顧,像是一種魂魄的身世告白,對於在某個時候「不得不死」的自己懺悔也好,緬懷也好,總之,是一種把來不及說完的告別,在時間慢慢給予的空間之中,給好好說完。即便,要告別的那個「對象」已經不復再見,可是,自己就會知道,總要有那麼一個「儀式」,是跟那時的自己交代,然後,最重要的目的是──終於把接下來要來的日子給好好地過好。

但是,當時老師並不是將「傷痕書寫」用這樣的定義交給我們的,他相對簡單許多,他在說的是,我們怎麼「寫信」給另一個自己。

兩年前,又一次在大銀幕遇見《情書》,一轉眼,又是十年的時間。總會不自覺地在想,同一部電影,同一本書,同一個人,在不同的時間遇見的時候,真正的意義是甚麼?

或許,也是那麼簡單,把自己當作一封好久以前寄來未開的信,在那些見過的畫面,聽過的台詞,想過的情節當中,慢慢地梳理,慢慢地把自己當時以為自己懂得的道理,跟現在以為自己懂得的道理,放在一起,看看時間給自己的,到底是繞了圈,還是去了遠方。

越來越覺得,書寫最大的作用,不是為了表達,而是為了整理,原因在於,每一個字,每一句寫下的時候,與我們的思緒最不一樣的,是因為它都有一個「對象」。而當有一個對象的時候,就無法只是「說」出來,而是得經過「想」。而這樣的「想」,有的人會想著那個對象怎麼想,而朝那個方向去想。可是,有時候那個想的影響焦慮沒那麼大的時候,或許,就是用書寫來跟自己聊天的時候。

岩井俊二的《情書》與《你好,之華》對我而言可以當作一種姊妹作來看,就是因為它同樣都有「雙生兒」(另一個我)的一種「錯有錯著」,但是《你好,之華》在整體的構思上,更實在一些,也許──太實在了。

周迅飾演的袁之華代替已逝的姐姐袁之南去參加三十年前的同學會,三十年不見的中學老同學們,都已經忘了袁之南的樣子,只記得她是當時學校裡的學生會主席,也是學校裡最美的,最風雲的人物,當印象停留在那個記憶點的時候,現實的一切,都是被誤判的,於是,原本她要代替姐姐出席的目的,就是要告知大家記憶中的那位袁之南已經不在了。可是,卻陰錯陽差地被大家誤認做袁之南,包括在中學時期單戀她袁之南已久的作家尹川。

尹川跟袁之南的後來,是在大學時期成為一對戀人,只是二人的戀情不長,袁之南最後跟著另一個男人過,而尹川把自己從中學對袁之南的種種情感,寫成了小說《之南》,得了新人獎,自此,他就很難再寫出另一本小說,因為,他太想念她了,很難再從這段關係中再走出來。

而袁之華呢?她曾是美麗、能幹的姐姐的一個對照組,不善言詞、怕生看起來平凡,但是,卻喜歡上轉學生尹川。所以,可想而知,她的自卑讓她得以靠近尹川,因為她甘願當尹川與姐姐之南中間的橋樑。然而她也並非真的甘心,飽含著少女情懷的之華扮演著傳信、帶來之南的兒時照片這些看似滿足尹川對姐姐之南好奇的「信使(紅娘)」,實際上,她只是用著一點空間,去了解她自己喜歡的這個對象,到底喜歡甚麼樣的女生,從而嘗試自己是否也能是那一個女生。

這是故事的主軸線,現在的之華與尹川開始通信,同一時間,之華與之南的女兒,也是陰錯陽差地接到了尹川的信,從而扮演了之南來認識母親與阿姨的一段過去。而尹川也從而知道,在他與之南分開之後,之南過得生活。每一個人,都透過「寫信」、「展信閱讀」在梳理自己的或是跟自己有關的過去。

我所謂太過實在的原因是,《你好,之華》似乎沒有給予我像《情書》那樣一種平行時空以及「緣分」的一種錯縱,而是變成一個相對單純很多的故事。

實在,是因為很「近」。

從而讓我隨著劇情的推動,好像只能被告知,人與人之間的「關係」以及發生的過往,卻無法看到在「現在」的時間軸中,人的心理與情感有甚麼樣的變化。以至於好像這些要被書寫的「傷痕」一下子變得有些幼稚,有些偏執,有些莫名,好像都可以理解,也能夠感受到回到過往的那個年紀會有的「疼痛」,可是若是硬要說那是不可治癒的,就顯得有些──矯情。

另一方面,岩井俊二的電影,音樂會是一個非常強大的角色,《情書》的原聲帶,至今仍是最強而有力的記憶點,每當弦樂一奏,中山美穗獨自走在大雪當中要去參加柏原崇的喪禮的畫面就會浮上心頭。可是,在《你好,之華》當中,音樂的使用卻有點像是展信閱讀時,窗外有一座高架橋或者是火車軌道,那些早高峰或者晚高峰的車流聲,或者是長列車的鳴笛聲。首先,整體從作曲與編曲的概念,都與《情書》太過相似,可是《情書》有一個很特別的設定,就是那場貫穿全劇的「雪」。

雪所營造出的空間感是遼闊的,且雪也成為了每一個在《情書》裡的角色的一種心境比喻,那些被不斷覆蓋卻不願被覆蓋的創傷,想要藏住卻藏不住的思念與情愫。可是,對應《你好,之華》就少了一個乘載弦樂重奏的畫面,以至於「重(ㄔㄨㄥˊ)奏」就變成「重(ㄓㄨㄥˋ)奏」了。

在這樣的「近」與「重」的情況下,這部電影的「實」在很大的程度上,就變成了一種「淺」,它成為了載不動許多愁的小舟,而不是情感的長河。尤其是最後之南的女兒對著尹川說,她讀了尹川寫給媽媽的小說,感受得到字裡行間的愛,所以在她受到生父的暴力對待時,她真的衷心相信,那個寫小說的男人,會來拯救她與媽媽的。鏡頭特寫著她一邊說,眼淚一邊撲簌簌地落,另一邊是長髮蓋面的尹川自責著自己的無能為力。可是,這些「台詞」當只靠先前一場尹川去找之南前夫,前夫那近乎話劇式的獨白以及補了之華在老師家跟尹川談及了之南死因的兩段戲,其實是缺乏脈絡的。

《情書》不一樣的地方,是在於它角色的少,《你好,之華》角色的多,並不是它真的多了很多角色,而是凸顯出了一種相對刻意的「功能性」。吳彥姝所飾演的奶奶與英文老師之間年少時期的師生情誼,再遇見時的那些維繫是可以延伸的,卻破碎在之華到了老師家之後,老師也變成了功能性的角色;之南的兒子在問了奶奶「人為什麼會死」之後突然情緒崩潰四處遊蕩逃家,當然可以解釋為喪母當下強忍悲傷的一種反芻與情緒的反撲。可是,一整段十幾分鐘的情節,開始到結束,彷彿是電燈開關一樣,要找東西時,點了燈,找完了,關燈。

說了這麼多,真正想表達的是──面對傷痕,真的不容易,無論是被傷害還是傷害人,回到那些過往最痛苦的當下,都是艱難的。但是,或許我們現在也越來越不信任自己,同時,也越來越不信任聽故事的人其實具有那種翻山越嶺,走風走雨走雪的能力。

傷痕書寫之於我有一個很重要的關鍵,就是人得回到自己「全部」的過去之中,接受「全部」的過去,從而不是用「美化」記憶的方式去「療慰」自己。

遺憾,作為現代一種拿來被「消費」,被「販售」的商品很可怕的,就是讓我們都以為自己已經「克服」了,但是,如果我們寫給自己過去的那一封信,不是自己一個字一個字寫出來的,而是有很多抄來的歌詞,很多自己看過的,覺得很不錯的句子,我想,收到信的那個自己,也不會真正從傷痕之中走出。

誠實地面對自己的過往就是在問:寫一封信給當時不夠成熟的自己時的我們,有再更成熟一點嗎?如果還不夠成熟,那我們願意再更成熟一點嗎?

如果不願意,那無法成熟的原因到底是甚麼呢?

2018.12.17 《情書》當然是一種情懷式書寫,可是,最終還是有一個過程提煉出了情感;《你好,之華》似乎打從一開始就要用一種情懷式的書寫,一種把人帶回觀看《情書》時的體驗,但帶回了那部電影之後,卻沒有再更前進了。然而,《情書》被創作的時間是──

1998,而現在是2018。


徐硯美
輔仁大學中國文學系研究所碩士班。文字工作者、編劇,影、劇評論人,台灣多間大學、高中、國中文學創作社團指導老師。曾與「非常林奕華」合作《紅樓夢 What is sex?》,擔任文本創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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