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61017-立場新聞:【本土音樂前線 1】專訪馮穎琪—不要寫別人喜歡的歌,寫你自己的歌,然後讓別人喜歡

立場新聞:【本土音樂前線 1】專訪馮穎琪—不要寫別人喜歡的歌,寫你自己的歌,然後讓別人喜歡
2016/10/17 — 16:35


https://thestandnews.com/culture/%E6%9C%AC%E5%9C%9F%E9%9F%B3%E6%A8%82%E5%89%8D%E7%B7%9A-%E5%B0%88%E8%A8%AA%E9%A6%AE%E7%A9%8E%E7%90%AA-%E4%B8%8D%E8%A6%81%E5%AF%AB%E5%88%A5%E4%BA%BA%E5%96%9C%E6%AD%A1%E7%9A%84%E6%AD%8C-%E5%AF%AB%E4%BD%A0%E8%87%AA%E5%B7%B1%E7%9A%84%E6%AD%8C-%E7%84%B6%E5%BE%8C%E8%AE%93%E5%88%A5%E4%BA%BA%E5%96%9C%E6%AD%A1/

編按:香港本土意識抬頭。近年,本地流行音樂亦日益與香港社會議題拉上關係。雖然坊間不時可見「流行歌」的文化評論文章,但許多的內容實際上卻是討論「流行歌詞」,而非曲式、旋律、節奏、風格。到底從「曲」的角度講,香港流行音樂與這個城市有何關係?廣東歌的轉變,又如何反映這個城市的變化?小專題【本土音樂前線】,將走訪多名本土作曲家、歌手、學者,嘗試全面觀看廣東歌,進而觀看香港。



十數年前,馮穎琪寫過一首歌。

既是親生仔,自然覺得寫得不錯。可是交送唱片公司,卻被回絕。她不忿,又拿給其他人品評,然而大家都這樣講:「不行,這樣的歌紅不起來」。

為甚麼紅不起來?

「唔夠 K 歌」

「個 Range(音域)唔夠闊」

「音調太過 Chill Out(冷靜)」

「唔夠大上大落,唔夠令人激動」

......

於是馮穎琪只好把歌收起。然而她沒忘記。每隔一段時日後她又拿出來給人聽,又被回絕,又給人聽,又被回絕。

如此長達三年。如今回想這段歷史,她說:「當大家都潑冷水說這個不行、那個不行,創作人自然就不敢、也不想去做啦,因為不想浪費時間嘛。」

「香港市場就是這樣,總是會 limit 許多可能性。」

*   *   *

而如今鍾情廣東歌的人,大都已經聽過馮穎琪的名字。1996 年出道的她,作品是各大流行曲頒獎典禮常客。新城勁爆歌曲、香港電台十大金曲、勁歌金曲、叱吒樂壇流行榜......即使你說,流行曲頒獎禮有咩咁特別啫,分豬肉咋嘛,你也總會哼唱過她的作品:鄭秀文〈放不低〉、陳慧琳〈最佳位置〉、梁詠琪〈身不由己〉、容祖兒〈麻煩你〉、陳奕迅〈美麗謊言〉、林二汶〈Wanna Be〉......



如果這樣還不能令你記得她,那還有 Juno 麥浚龍。很多人對 Juno 的印象是他做音樂比較認真、比較破格,這印象最少有一部份是馮穎琪帶來的。自 2005 年以來,馮穎琪與 Juno 合作無間,〈雌雄同體〉、〈借火〉、〈弱水三千〉、〈彳亍〉、〈門〉、〈呻吟〉等眾多曲目,都是其手筆。

這樣一個音樂人,你或許會想像她多少都有深厚的音樂根底,而事實卻不然。事實是,她幾乎沒有受過正統音樂訓練。

很大程度,是因為她生於香港。

*   *   *

馮穎琪小時候有一部鋼琴。不是因為馮家是音樂世家,僅僅是因母親朋友要移民所以送來。鋼琴不遠處是電視。也許正因如此,她四歲某日,竟然就無端懂得彈《小李飛刀》。

馮媽媽見狀,帶她學琴。

學琴老師說:「你想考琴,就要在這一年內只練幾首歌。」

是為香港典型學琴法。

「真係練到喊......因為實在太悶。」

如此日夜苦練,對要彈的曲目興趣,盡失。結果弄巧反拙,考級成績反而不好。

「香港就係咁,成日會逼人諗成績。」

可幸練琴地獄未有燒盡馮穎琪的音樂熱情。六歲時候,她創作了處女作《小麻雀》。歌曲形容一隻小鳥飛入家中又離去。六歲可以作曲?多少都算了不起吧?然而馮媽媽卻沒當回事,畢竟音樂就是考琴。

在香港升中,十六歲轉赴澳洲求學,本來可以藉此機會選修音樂,但馮穎琪卻沒這樣做。

「因為香港個社會無話過畀我聽,我可以做音樂。」

然而她仍愛彈琴、創作。馮穎琪在澳洲的宿舍設有琴房,她就常在那裡自彈自樂。

一天,有鬼妹同學路過,問:

「這首歌挺好聽,叫甚麼名字?」

「是我自己寫的。」馮穎琪答。

鬼妹吃了一驚。馮穎琪只覺奇怪。她沒想過,原來在地球另一邊,「自己寫歌」是一件大事。

「有無讀音樂?」鬼妹問。

「無啊。」

「為甚麼?」

「因為我唔識。」

「妳唔識?妳識寫歌都話唔識?」

鬼妹把馮穎琪拉去見老師。

「妳怎麼不選音樂?」老師又問。

「我真係唔知自己可以揀啊。」

「妳可以試試。」

「但我的樂理知識是零......」

「我幫妳補習。」老師說。

馮穎琪所言非虛,除了考級要求的基本知識外,她真對樂理一竅不通。那些「試將下列樂譜由 Clarinet in A 改寫為 Clarinet in B flat」、「由 Clarinet in B flat 改寫為 Bassoon」,讓她對功課流淚。

「點算呀,咩黎架,咩叫 Bassoon 呀?」

然而老師的承諾也不是空談。他花了三個月時間,替插班的馮穎琪趕上課程。馮穎琪畢竟是有天份的,她上手相當快。多年以後回到香港,她將會感激這短短數年的專業訓練。

「若我沒有這個訓練,直接跳去流行曲,我想我思考音樂的方法會很不一樣。」

在公開試,她音樂科的成績是全州第三。

拿著成績表,她問老師:「咁大學可唔可以讀音樂?」

「全州第三也不可以,誰可以?」

然而這時候,有如鬼魅揮之不去的「香港因素」又再浮現 — 父母說,既然讀得書,妳可以考會計師、考醫生、考律師,讀甚麼音樂?

「音樂不是一份工作。」母親這樣講。「妳一定先要有『搵到食』的學位!」

香港教育潛移默化多年的牢籠,不是這麼容易衝破。

「你話唔讀咪唔讀囉。」馮穎琪說。

她人生中僅有的專業音樂訓練,就此結束。馮穎琪改而走上了律師的路。大學畢業後她原打算留澳工作,但時為 1997,父母說香港經濟好,做事務律師搞屋契地契夠賺錢,於是馮穎琪便回流。

如今回顧,她不否認自己的學習生涯是繞了遠路,但她沒怪罪父母。

「我們這一代的成長相對不苦,會覺得發展空間較大,總之就是餓唔死......而上一代人真係經歷過好艱苦的生活,所以香港才會有七八十年代的穩定。」

「所以我很理解他們為何覺得一定要有『正常』職業。」

*   *   *


如父母所願,馮穎琪回港後,繼續做律師。

然而公文背後藏著的樂譜,馮穎琪卻從未丟棄。早在大學時代,她已經過著雙面人的生活。鄭秀文 1996 年的〈放不低〉,就是馮穎琪在求學時期誕生的作品。

只是,雙面人的生活始終有局限。

「當你 100% 人在公司,連家人都少見,還講甚麼理想?」工作高峰時,馮穎琪接手的項目遍及世界各地。香港上班時間她要工作,紐約上班時間,她也要工作。她一星期只能睡八小時。

「人生係咪真係要咁呢?」

當然,辛勤工作的回報是錢。與之相比,做音樂的收入極不穩定。一來寫了歌不等於會賣得出,「疑似賣得出」也不等於「confirm 賣得出」。「因為流行曲業界經常會 hold 住你首歌,有時 hold 兩年都未出。」馮穎琪說,這不是一份勤力就有回報的工作。

所以,父母壓力從未消失過。

「你很難跟他們解釋,為甚麼要放棄又穩定、又高薪、又 respectable 的一份職業,去選擇音樂的路。」

其實以當時的馮穎琪來說,只要乖乖肯學肯做,十多年後升到 partner 並非難事。退一步說,做了老細賺夠錢先搞音樂,又得唔得?

她卻耍手擰頭。對她來說這樣的願景不僅不能吸引她,反而是個夢魘。

「十幾年後真係做到老細,就更加無法離開啦!」

想到這裡,廿六歲的她在聖誕節做了一件事:她給父母和弟妹買了名貴禮物。送給媽媽的是價值數千元的披肩。

「我想告訴家人,我有經濟能力,不用擔心。」

因為她擅自做了一個決定:離職,全心全意投身音樂。

*   *   *

馮穎琪滿心歡喜地將自己的作品,交給那大名鼎鼎的前輩陳輝陽。

陳輝陽聽後僅道:「你呢首歌,三首歌黎架喎。」

「咩啫,我特登咁寫架!」

她離職後的第一份音樂工作,是當陳輝陽助手。二人因工作認識,馮穎琪有幫他唱過 demo。當時是陳輝陽在流行歌壇最活躍的日子,2000 年他的出品有張柏芝的〈Say U Love Me〉、Gigi〈灰姑娘〉、Eason〈K 歌之王〉、楊千嬅〈少女的祈禱〉、明哥和彭羚的〈旋渦〉等等。馮穎琪從旁觀察陳輝陽與巨星合作,默默學習。陳輝陽也鼓勵她創作,讓他品評。

畢竟年少氣盛,當時馮穎琪總覺得自己的作品好,沒有立即接受陳輝陽批評。

「寫咁多你都話唔得,又講唔到畀我知點解唔得......」

她也有氣餒的時候。不過漸漸地,她發現陳輝陽常會問她,「點解妳依度要咁寫?」而她竟不知道該如何回答。於是她明白,原來作為一個作曲家,每一粒音她都要知道為何存在。

而更重要的是,她在陳輝陽身上明白到破格的重要。比如說,在 K 歌盛行的 2000 年代,陳輝陽卻會做一首〈黑夜不再來〉。「他不一定比同期音樂人強,但肯定跟同期音樂人不一樣。」

透過陳輝陽,馮穎琪學到的不僅是技巧,也是做音樂、做人的態度。

「我會 believe,作為 creator,一定要有創新。」


這個信念,馮穎琪一直堅持到今天。

可是我對此她的說法有點疑問。不是說流行曲,特別是廣東歌,想要商業上成功,最好不要太創新,因為觀眾會頂唔順嗎?不是說創作人的永恆困局,就是忠於自己就難有觀眾,顧及大眾就要違背自己嗎?

然而馮穎琪不這樣看。

一方面,她不認為流行曲要被主流聽眾牽鼻子走,因為這樣會令創作人找不到自己定位。比如有些創作人工作的方法是,先選定一個歌手,然後狂煲他的歌,再寫出風格相類似的音樂。

馮穎琪不會這樣做。「我覺得自己寫返同一模式嘅嘢畀人,會寫得唔夠人好。」她寧願自行捕捉對歌手的感覺,再用自己的想法創作。

然而這又不表示她支持所謂藝術家脾氣,一意孤行。

「有些人說,我做音樂的理由就是『我喜歡』。我覺得這唔 make sense。你有沒有給過聽眾理由,為甚麼要聽你的?」

這才是她的原則:「不要寫別人喜歡的歌;寫你自己的歌,然後讓別人喜歡。」

「你要做好你喜歡的事,要好到令其他人必須 follow 你。」

當然這不是易事。因循固然是死路一條,但破格也不一定能凱旋回歸。猶其是在香港,當市場太細、樂迷不肯出錢買碟、投資者不肯冒險,就算你想破格,市場也不一定接受。

馮穎琪那首被打入冷宮三年的歌,正是實例。這首歌無論風格與曲式,都為香港樂壇所未見,因此唱片公司才拒不接受。

直至 2005,有個監製聽到這首歌,竟覺十分喜愛。他叫王雙駿。王雙駿覺得這種獨特的歌曲,不妨找比較大膽的歌手去唱。

這個大膽的歌手是 Juno。當時 Juno 還未有太多人賞識。無論是他、王雙駿,以至馮穎琪自己,抱的都是不妨一試的心態。

結果?這首歌令所有曾經說過「不」的人大跌眼鏡。

馮穎琪道:「其實我不敢說首歌是否真的好聽,但可能因為大家都在 look for change,當一首作品稍有不同,已令人感到眼前一亮。」

這首歌,就是〈雌雄同體〉。發表後一出風行,不僅為馮穎琪贏得她一生中首個音樂獎項[1],更令 Juno 的音樂事業走上軌道。



事後,馮穎琪與 Juno 展開長期合作。Juno 後來許多風格獨特的歌曲,便是如此提煉出來。

卻不知好氣還是好笑:這首歌紅起來之後,唱片公司回頭找馮穎琪了。他們對她說:「其實我想搵妳寫類似的歌。」

「我無辦法寫到。」馮穎琪道。「我唔夠叻,唔識 COPY 我自己!」

*   *   *

我們訪問的地方,是「音樂份子 (Frenzi Music)」的基地。 Frenzi Music 是一家音樂製作及經理人公司,旗下有鄧小巧、Nowhere Boys、黎曉陽等新人。他們或者不如林峯般 chok,但最少都知道陳輝陽是作曲不是作詞[2],都在音樂上有追求,而且各自找到了他們的獨特位置。

馮穎琪是 Frenzi Music 的創辦人之一。透過這家公司,她希望培育被主流忽略的新人。去年,她與林一峰又合作搞了音樂眾籌網站「音樂蜂」,希望為香港音樂人找到嶄新的營生辦法。此外她也曾是中環著名 live house Backstage 老闆一員。Backstage 結業後,她又在新近開張的音樂餐廳「1563 at the East」負責音樂節目。1563,是廣東歌常用的 chord progression。顧名思義,這家餐廳是以推廣廣東歌為主要理念。在這裡舉行的演出,多達七成唱廣東作品。


馮穎琪直言自己要在音樂行業做「話事人」。不是因為想威,而是因為,她希望為行業帶來改變。

「〈雌雄同體〉明明是有機會突破的,但好多人都話唔得;又有好些歌手,水準很不錯,卻因為唔夠靚而被冷落......我睇到這個行業的許多限制。個個都唔想冒險,想要錢,唔想輸。」

「這個世界有太多人告訴你『不行』、『不可以』。我的成長道路便是如此。或者我係有少少想平反啦。」

「所以我都要做 decision maker。否則我又怎樣決定班底方向、決定是否推一個歌手、決定派哪首歌上台......」

「我不是想改變世界。我只是想 make 一個 statement:有些事情,只要你敢做,你真的可以做到一點不同。」

我說她像在「樂壇已死」的時代苦苦掙扎。

她點頭。「因為這樣才可以 disprove 這句話。我不是唱反調,但如果樂壇已死,怎麼還有人在裡面繼續生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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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在那之前的流行曲獎,都是頒給歌曲而不是歸作曲家所有。
[2]:參見 http://bit.ly/2dujQB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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