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61019-家明:【大師離世】華意達走了

家明:【大師離世】華意達走了
20161019


波蘭大導演華意達(Andrzej Wajda)生於1926年,今年剛過九旬高壽,新作Afterimage 9月初還在多倫多電影節首映。誰料新片出來才一個月,就傳來他與世長辭的消息:老人家因為急性肺功能衰竭,在華沙離世了。康文署的「世界電影經典回顧」正要舉辦「華意達90」影展,10月中陸續放映他十九部名作,規模之大前所未見。本來要好好回顧的,一下子變成悼念影展了。


用波蘭語說波蘭故事

讀網上訃聞,數《視與聽》Michael Brooke的最詳盡,華意達最令人敬佩是永不言倦,香港人自命勤力都得甘拜下風。他不知哪來的時間及精力!文章如斯簡述他:「六十年來四十部長片,最少六部是世界級傑作,同時為劇場導演、政客及畫家。」這多重身分及產量已夠駭人(還結過四次婚!)。「六部傑作」其實是很保守的估算,更別說他創作高峰正值波蘭的社會主義時期,拍片總是暗渡陳倉,不停跟審查制度博弈。Brooke說他對國家(注意不是對政黨)十分忠心,不止拍歷史,還有份創造歷史(見證團結工會成立)。除了八十年代戒嚴期間流亡海外,他拍過些德、法語片(《丹頓》),他幾十年來都是以波蘭語說波蘭故事。
最後的Afterimage應沒例外,說的是二十世紀上半葉一名波蘭名畫家故事,看預告片已很吸引。某個畫面,史太林肖像的旗幟高舉,畫家的油彩布頃刻蒙上紅色,「社會主義現實主義」對文藝創作的教條性扼殺,一下子形象化了。Afterimage無意中成了華意達遺作,說的既是他年少便熟悉的繪畫世界,並回到他學畫、從事電影的四五十年代。而藝術跟政治的角力,又是華意達戲內戲外的畢生課題。如此一來,Afterimage倒有點「老大回」的總結味道。
我若從實招來,不只「余生也晚」,亦十分後知後覺。我輩戲迷對波蘭電影的愛好,大抵都始於奇斯洛夫斯基(今年適逢其二十年祭),剛巧是八九波共倒台後的歷史關口。以奇氏為切入點,我們打開了波蘭電影一片窗。然而,初看華意達有點水土不服。一來奇氏實在霎眼嬌,尤其最後四部,對波蘭片有點錯誤期許;二來我們在香港,從小習慣「非政治化」與沒有歷史感的教育,這裏的影人以不諳政治自居,跟華意達身處的景况南轅北轍。華意達的電影要慢慢細味下去,才漸漸領略箇中神采。話說回來,他的確拍很多歷史故事,波蘭又是個苦難民族;但其電影世界一般通俗易明、不算晦澀,說的不過常情。比方他1955年的處女作《這一代》(A Generation)好了,背景是二戰被納粹佔領的華沙,小伙子受感召加入共產黨的反抗地下軍——說「感召」中聽,其實是喜歡上了漂亮聰穎的女同志。


美國片的啟發

華意達一開始便見大將之風,拍《這一代》時他不到三十歲。影片主題明確,道出少年成長的懵懂,主角老想幹一番大事,到頭來只感到乏力(二戰時華意達曾參與抵抗,「這一代」他有份)。《這》每場戲的攝影構圖都好、場面調度很精準。女主角出場時,位在眾男之上,氣宇不凡;下一場她跟男角正式見面,碰上背後的教堂婚禮,結婚進行曲不經不覺突出了他們這對。華意達功夫紮實,除了源於他的繪畫背景、之前的電影學徒訓練,相信也跟美國電影有千絲萬縷的關係。
2001年洛茲電影學院辦了盛大的華意達研討會,華致開幕詞時,再次說明「美國電影」對他們一代的重要意義;他甚至建議不要再使用「美國電影」此名詞,因為裏面可以指涉的東西實在太多、太千差萬別了。他拍戲之初,跟歐洲所有新浪潮運動一樣,固然受意大利新寫實主義洗禮,但美國片的啟發同樣根深柢固。他說拍第三部片《灰燼與鑽石》( Ashes and Diamonds)時,受了尊侯斯頓的黑色電影名作《梟巢浴血戰》(The Asphalt Jungle)薰陶。從觀眾角度,《灰燼與鑽石》毫無「抄巧」痕迹,整體非常創新;十架耶穌倒吊映襯戰爭廢墟的意象,過目不忘。可見華意達懂得兼容並蓄、推陳出新。當然,他更聞名的美國片致意,是他七八十年代兩部傑作《大理石人》(Man of Marble)及《鐵人》(Man of Iron),借用了《大國民》(Citizen Kane)的敘事方法。


揭破波蘭社會主義謊言

《大理石人》尖銳的揭破波蘭的社會主義謊言——年輕女導演鍥而不捨追尋二十年前真相,不歌頌「改革開放」、「經濟奇蹟」,跟整個父/專權體制周旋到底。影片除了向《大國民》借鑒,還有不少華意達一脈相承的元素,那時他年過半百,影片證明他到另一高峰了。《大理石人》一方面有他關心的政治與藝術議題:歌頌勞動模範的大理石像。華意達早年拍過紀錄片I Walk in the Sun(1955),以雕塑家為題,裏頭用攝影展現雕塑美態,手法跟《大》的偽紀錄片異曲同工。另外,《大理石人》在找尋一個不存在的人(完美的人)、是關於拍電影的電影;類似題材,他在1968年的《盡情傾售》(Everything for Sale)已見端倪。今天回看《盡情》仍然震撼,大量遠拍、動態畫面,中段嘉年華會機動遊戲,簡直是一次攝影與剪接實驗。《盡情》的虛實相應、戲內戲外極為有趣。幾乎同一板斧,華意達在很多年後的《菖蒲》(Sweet Rush,2009年,前譯「我懷念的」)重施。同樣懷念故人,《盡情》的對象是英年早逝的「波蘭占士甸」Cybulski,《菖蒲》則是他的攝影師、《大理石人》女角Janda的亡夫Klosinski。在《菖蒲》,華意達還粉墨登場演回自己呢。


多產高質 不斷嘗新

何止多產及高質,不斷嘗新也是華意達幾十年的標記。他可以很政治、沉重血(《下水道》及《卡廷大屠殺》);他喜歡改編文學,尤其杜斯妥也夫斯基,九十年代還以杜氏小說拍成日語片!他可以拍大製作、駕馭大場面,人馬雜沓浩瀚(《速度》及《灰燼》),但他亦拍過實驗性、劇場味重的電影(《死亡課室》),他甚至拍過喜劇——其中一部是2002年他再找波蘭斯基當演員的《復仇》(The Revenge),當時兩個人都老了。
可別忘了,他也是六十年代歐洲新電影運動的作者之一,時勢造英雄,他有份革電影的命。1960年的《一夜純情》(Innocent Sorcerers)多麼自由灑脫!故事主要篇幅是男女角的一夜調情,今看仍趣味盎然(看完你會想玩玩那擲火柴盒脫衣遊戲)。兩年後,華意達跟世界各地新浪潮導演合拍《二十歲之戀》(Love at Twenty),每人拍二十分鐘,他的短篇繼杜魯福的「安坦但奴」故事之後,開場便先聲奪人:先聽見獅子咆吼,才見畫面溶入,男女在動物園的猛獸籠外熱吻,女的相貌姣好。然故事愈發下去,情郎可得遭殃了。好一記溫柔與暴烈,驟看矛盾,細看竟又如此接近。

■「世界經典回顧2016」「華意達90」資料
www.lcsd.gov.hk/fp/zh_TW/web/fpo/programmes/rc2016/index.html


文:家明
編輯:蔡曉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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