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00110-安裕：四十年間美麗島

安裕：四十年間美麗島
2020.01.10
東西南北


朋友從台灣捎回來一冊封面紫底藍字刊物，上面是「美麗島」三個橫排大字，左下角是「民主之春 美麗島事件四十周年」直文兩行，這是台灣《蘋果日報》出版製作的特刊。不計封面，內容40頁，雖然薄薄，卻承載着沉沉的歷史。當香港年輕世代目擊20年來台灣總統選舉以及至今三次政黨輪替的民主之風，台灣社會則是再度憶起幾十年來的民主之路。這其中，尤以橫跨1979至1980年的美麗島事件歷史鈎沉，使人回想40年間台灣這個美麗島嶼的陣痛與滄桑。迤邐長路，百轉千迴，最終是台灣人民今天得到1979年《美麗島》雜誌創刊詞寫的那樣，「期待一個豐收的明天－自由民主的花朵開遍美麗島」。

特刊發刊詞說這是《美麗島》雜誌復刻，然而從承先啟後的層面來說，特刊不僅回顧美麗島事件時代台灣一黨獨裁下的黨禁報禁與政治監控，更讓人從1979年的視點大幅推前，重新閱讀那一段段的歷史。今天台灣的民主是兩岸四地之冠早已毋庸置疑，可是之前的黑暗陰冷日子卻非今天陽光明媚一代可以想像。國民黨敗退大陸撤到台灣，動用國家機器強力控制社會，1949年5月19日實行戒嚴令，直至1987年7月15日結束，台灣經歷38年又56天的戒嚴時期。在此期間，集會、結社、言論、出版等人權與自由遭到強力打壓。也是在此期間，不同政見人士被捕送交軍法審判、關押、處決，全島陷入白色恐怖。作家劉大任是這樣形容60年代初的台灣：「老年人花果飄零，中年人動彈不得，青年人走投無路的地方」，「這個即將陸沉的地方，怎麼跑出去？」

《美麗島》是一份雜誌，1979年6月成立，成員是台灣當時的黨外人士。雖然雜誌社多次遭到破壞，但在幾個月的短時間，雜誌迅速在台灣聯合黨外各界，成為獨裁統治下一股不可忽視的力量。1979年12月10日是世界人權日，《美麗島》申請當天在高雄遊行，但一直未獲批准，雜誌社決定如期舉行。遊行前一天，當局突然宣佈翌日宵禁演習，禁止示威遊行。《美麗島》堅持按照安排舉行，大批憲兵及鎮暴警察進入高雄。12月10日晚8時許，警察發射催淚彈，雙方爆發激烈衝突，多人受傷。翌日，國安部門及警備總司令部決定展開大拘捕，大量黨外人士被捕，調查期間更遭酷刑。1980年2月20日，警備總司令部以「叛亂罪」起訴黃信介及施明德等8人。3月18日軍事法庭開審；4月18日宣判8人全部有罪，施明德被判無期徒刑，黃信介判14年，其餘6人判囚12年。這就是美麗島事件，或稱高雄事件。


點燃台灣民主運動火燄

美麗島軍法大審判震動國際，更撼動人心的是，事件點燃了台灣民主運動火燄。為期9天的審判期間和之前之後，庭上的證詞與庭外的民情互為促動。法律界組成15人辯護律師團，包括其後在台灣政壇冒起的人物：首次政黨輪替上台執政的總統陳水扁、現任行政院長蘇貞昌、當過行政院長的張俊雄和謝長廷。海外學者亦參與援救，這一冊《美麗島》雜誌復刻特刊裏，有一頁是〈面見蔣經國 陳若曦奔台救援〉，摘自旅美作家陳若曦的《暴力與詩歌－高雄事件與美麗島大審》。陳若曦帶着27人連署的信件，上有余英時、杜維明、張系國、白先勇等的簽名，回台灣見蔣經國。陳若曦寫道，蔣開始時只講陳的作品《尹縣長》，但陳就提出高雄事件，對蔣說：「現在人心惶惶，我坐計程車，他們都說非常恐怖，大家都不敢講。所以我希望這個事情能夠大事化小，不要搞成第二次『二二八事件』。」

法庭外的聲援，構成無比堅韌的強大道德力量；法庭內的一眾八人，在最後陳述時慷概陳詞，事隔40年，再讀各人之言，仍是令人動容的歷史一刻。判刑14年、褫奪公權10年的黃信介說：「如果我們八人死刑，對國家有希望的話，那我們沒話說，如果不是，哪會有這案子？」施明德說：「我並不奢望在這個世俗的『法庭』中求得一項公正的判決，但我毫不懷疑地深信：總有一天，歷史法庭一定會還我公道。」美麗島大審判40年之際，當年八人之一的呂秀蓮受訪說，被捕後每天偵訊，身心俱疲，有時在回到法庭之前還要到醫務室打針，「讓我到法庭後看來氣色會變好」。困在牢房內，有一天可以放風30分鐘，呂秀蓮感嘆，「自由的滋味只有在失去後才會真正體會」。

1981年，台灣縣巿長選舉，黨外人士向選民推薦候選人，強調「民主要制衡，制衡靠黨外」。美麗島大審判結束一年後，台灣選民以選票顯示態度，美麗島事件家屬及相關人士不少高票當選。全島串聯之下，黨外人士拿下縣長巿長三席，蘇貞昌等當選台灣省議員，陳水扁謝長廷當選台北巿議員，新一章的歷史開始揮筆寫就。時至今日，台灣再次來到總統大選時刻，撫今追昔，此刻寶島民眾享受的是40年前高雄黑夜人們流血流淚的追求目標。冬夜燈下讀特刊，高雄鎮暴警察的棍棒盾牌，檢舉施明德可獲百萬的懸賞通緝，軍事法庭上的憲兵與黃信介。一路走來40載，這當中沒有必然，如今種種亦非天上掉下來。呂秀蓮說得最好，「你今天所享受的任何的點滴，都要感謝前面無名無姓的投入者」。


安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