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90220-明報:雨傘啟蒙的一代記者,愈挫愈奮,一往無前

明報:雨傘啟蒙的一代記者,愈挫愈奮,一往無前
20.02.2019


難為記者

「好嬲,好荒謬。可惜荒謬不可用來做新聞。」她一臉倔強、字正腔圓地說。

小妮子叫陳萃屏,洋名Janice,浸會大學新聞系三年級學生,訪問前一天,剛滿廿一歲。留一頭如小丸子的短髮,天真爛漫。字唸得純正,是因為她最近要到電視台面試,想戒掉懶音,也暴露了她的初心。無時無刻想要做記者。

五年前,她還不過是一個日夜追星的中學生。因為雨傘運動,改掉大學選科申請表,毫不猶豫,填上新聞系,立志做一個記者。率真的臉蛋,自此添了一份憤怒與倔強。那一顆擲在柏油路的催淚彈,成為她心中堅定不移的定錨。


雨傘運動是Janice一代記者的啟蒙點。當時她是中學生,只懂追星,但一個催淚彈,卻改寫了她的人生軌跡。

浸會大學傳理學院中,有關新聞的專修科目,大致分為中文新聞、國際新聞、廣播新聞、財經新聞和數據與媒體傳播。「如果不是唸公關廣告、電影,基本是這邊,會培養你做新聞。」據Janice提供的資料,往屆修讀新聞有八十至九十人左右,今屆卻只有四十至五十人,「好多人都去咗揀PRA(公關廣告)……」某程度上,這數字反映年輕人對從事新聞工作的意欲減少,將來可能導致青黃不接。


想做記者 因為想改變社會

而Janice選修的,是廣播新聞(Broadcast Journalism),簡稱BJ。往年一班三十人,今年只餘下十七個。不同的是,重質非重量,他們大部分受雨傘運動影響而報讀新聞系。「好多師弟師妹會想做賺錢嘅記者,例如財經。但我們這一代,係想改變一啲嘢,才想做記者。」她形容,卸下記者身份,他們只是普通人,但想改變社會,做記者可以作為一個介入方法。可惜,生於此世代,不但不利於做記者,而且做了記者,可能也改變不了任何事情。話說回來,「但係,如果唔信做記者會帶來改變,我做唔到落去。」也許,大人做事,只會想,這件事有用抑或沒用;但初出茅廬的他們,只會想,這件事應做抑或不應做。

Janice中學時很喜歡五月天,喜歡到一個程度,所有訪問、演唱會、music video都耳熟能詳,是名副其實的追星族。一切變化,始於2014年9月28日,警察施放催淚彈那一天。當日,她在朋友家玩,扭開電視,視線突然被直播畫面凝住:「警察掟咗好多催淚彈,途人不斷走避,我好心悒,跟同學一起睇到呆咗,直到佢媽咪熄咗電視。佢媽咪話,中學生理咁多做乜?」


她的家人相對親共,所以她雨傘運動時,只去過一次金鐘,但是她卻很記得每個畫面。

那次經驗,讓她伸直了手,握住門把,推開了走進社會的大門。Janice只想知道更多更多:不停上網、加入WhatsApp group、在學校聽老師分享。「那個星期老師都無心教書,一齊去禮堂,聽分享,好多老師講起,在現場吃催淚彈,講到喊。」這一幕,恍如上一代經歷「六四」一樣。她記得她班主任講過一句,教育不只要教學生知識,更要讓學生關心社會。那一次悸動,使她第一次覺得,社會發生的事,與她密不可分。

雨傘是她的政治啟蒙,但真正萌生做記者的念頭,源於「七警事件」。「因為那一刻睇TVB新聞,好震撼,好欣賞新聞工作者的工作。雖然之後『河蟹』咗,但好想做記者,做可以揭發真相嘅人。」她從前其實想當地理老師,但因為一種「政治覺醒」,她選擇重新揀科,轉換人生跑道,立志做一個「無乜前景」的記者。在她眼中,她的選擇,就像五月天的歌曲《倔強》一句歌詞,逆風的方向,更適合飛翔。

現在的氣候雖然不利當記者,但是只要記住這場運動的初心,她就有熱情堅持下去。


佔中的戰場同時在家出現

2014年10月1日,是Janice唯一到訪金鐘現場的一天。她與一班同學,揹着背包,撐着雨傘,沿夏慤道的斜坡,慢慢走上去。到處人聲鼎沸,但他們都只顧圍在一起看書,很低調,很安靜。她不大記得其他細節,只記得當日因為到了現場,和家人吵架吵了足足一星期。「我記得,我是隔着門隙,哭着跟他們說,我們不要再討論這些政治了。」說到此,小妮子的眼眶已紅。之後,為了家人,她幾乎絕迹雨傘運動的現場。

Janice的姑丈是商會主席,父母也很擁護共產黨,「佢哋平時周末話去做義工,原來幫何君堯助選。有次仲想叫我簽名反佔中,激死!」語畢,她激動得流淚。她生於如此「紅底」家庭,想做記者,不是難上加難嗎?「少少啦。不過,依家做記者,算係一個折衷。我到現場記錄,起碼身在其中,又可以同家人交代,返工啫。好過以前係屋企乜都做唔到。」


Janice曾因雨傘運動與家人吵架決裂,但絲毫無阻她要當記者的決心。

雖然早早立定志向,卻出師不利,DSE只考到21分,無緣入讀傳理系。她不灰心,「入咗中國研究,之後搞轉系吧。」捱過一年,努力讀書,面試時,以熱情打動老師,怎知真的轉系成功,「開心到跳起」。排除萬難,不理家人,終於算是做了一個準記者。

訪問間,談雨傘,講前景,說起家人的不理解,Janice說了很多次「好嬲」,幾乎爆粗。但就是因為這份沒有被磨滅的「憤怒」,她的堅持才沒有半途而廢。「偶然睇新聞都會心灰意冷,好頹。同學話,既然都做唔到任何改變,點解要做記者?」她的想法是,做住先,試試可以捱多久,且行且珍惜。「結婚生仔後,一定唔會再做記者。」她笑着回應。


為了墟市婆婆的一張笑顏

讀到三年級,也開始了在傳媒的實習生涯。她的無力感,明顯比在學院時更多。當前線記者,日曬雨淋,瘋狂OT,無前景可言,但一切難關,始終不及怕自己未夠好,做不到心目中想成為的記者,不能為社會帶來改變。「出去跑Daily,發現一半以上的工作,都是聽那些官員出來講話。佢哋話語權真係太多太大。」如果想為弱勢發聲,所做的故事,只是茫茫資訊大海的一粒微塵,得不到真正關注。


Janice形容,很多師弟妹希望做更賺錢的主播/記者,例如財經。但他們同班的,大部分也是想跑新聞或專題,對社會帶來改變。

但轉念想想,她又會精神抖擻。「唔好諗有無用。覺得無用就行唔到落去。好似打機儲水晶咁,儲啲能量做自己想做的事。」她會跑到深水墟的墟市,記錄一個因墟市而擺脫抑鬱、從自殺陰影走出來的婆婆的故事。見到婆婆展現笑顏,Janice又會回復鬥志。近年,她無償加入一些較小眾的網媒,採訪一些有關勞工福利的議題。「呢啲新聞,主流媒體唔會有版面做。如果我哋唔做,大家就會完全懵然不知。咁樣唔得。」裏裏外外,徹徹底底,她在關心別人的公義,沒為過自己打算。

離開前,她拉一拉我衣袖,忍俊不禁道:「我改變主意,我結婚生咗仔,都會繼續做記者。做到我做唔到為止。」

何謂做唔到?

「到有日唔俾我啲古仔出街,我就唔做嗰間機構。我自己寫,自己出版。」

Janice澄明而堅定的眼神道明一切。


文:莫坤菱
攝:梁俊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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