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90911-譚蕙芸:第七天

譚蕙芸:第七天
9月11日


過去一個多星期,太子港鐵站附近,每個晚上,都由一個繁盛的商業區,變成一個群眾聚集,抗議、哀悼、宣洩的空間。

一切源自8月31日星期六,據說那一天,無論是掌權的,還是抗爭的,事前把831視為「終極一戰」。那一天之後,或許政府會出動緊急法令,那一天,或許有人要犧牲,各方都如箭在弦。

831白天在港島的衝突之後,沒人想過,晚上十時半,真正的戰場原來在周六晚繁忙的鐵路站內開打,晚飯後路過的普通市民,示威之後轉移中的青年,因為一宗車廂內政見不同人士口角和打鬥,演變成防暴警察衝入車站與車廂,揮動警棍,有車廂中人跪地求饒仍被打,畫面竟與721白衣黑幫在元朗站追打市民的場景何其相似。

更不幸是,警察把記者趕出事發的太子站,坊間傳出,太子站裡有人被打死,沒有記者監察,謠言整個星期不斷滋長和擴散。

憤怒的群眾,每個晚上,到太子站抗議。而太子站隔壁,剛好是「旺角警署」,我到場觀察多晚,看到一幕又一幕荒誕的風景。

如果余華的《第七天》談的是現實世界的殘酷,死者的視覺反而透射出一種善良與溫馨,或許太子站這七天的聚頭,也是一種讓人追求殘酷現實以外一種互相取暖的的短暫存在。

[第一天]831警察衝入車廂事件,發生於星期六晚十一時,星期日清晨1時,多輛私家車塞滿旺角警署外,不斷響號抗議,我未看過如此「憤怒的私家車隊」。十來個防暴警察蜷縮在警署那凹入的樓梯口,用透明長盾護着頭,上面留下抗議者扔出來的油漆彈顏料,紅色一點一點,鮮血的顏色。

[第三天]9月4日星期三,香港政府宣佈「撤回修例」,群眾仍然聚集,美國NBC電視台記者在警署外做直播,用英語說:「林鄭月娥撤回修例,但示威者顯然不接受,他們今個晚上,仍然在設置路障,與警察對峙。」

旺角警署也漸漸加建,由一個辦公樓,變成一座適合作戰的碉堡。防暴警察不用瑟縮,行人路加建了一個人那麼高的巨型水馬,水馬後設有可移動高台,警察站在高台上把槍枝伸出,巨型簷篷、陽台也成為了負責狙擊警員的待命位置,警員以厚膠板作掩護,多位置向街上發射彈藥。

狙擊手有時從高位射擊,有時一小隊從水馬的閘口快步走出,衝前,發射。我旁邊有幾位來看熱鬧的男孩子,他們好像不慌不忙,我提示:「警員拿着的是雷明登散彈槍,開的是布袋彈呢。」他們忽然醒一醒,知道不是開玩笑的。布袋彈正是8月11日在尖沙嘴打爆了少女眼罩讓她右眼嚴重受傷的那種子彈。每見警察舉槍,記者伏下躲避。然而群眾還只是以雨傘抵擋,偶爾射鐳射光回應。

午夜時分,警方派出專責「談判」的女警從警署內廣播,一改平日嚴厲言氣,好像有點崩潰的聲線說道:「我知道你們和我們一樣,一樣付出努力,一樣有汗水流過,一樣好累,一樣想回家,一樣有家人朋友,兩個月來,追求自己想要的事。你們想一想,每一晚站在這裡有甚麼意思?」

看到有示威者放下了鐳射筆或收歛了,女警還說:「這位穿x顏色衣x顏色褲子的朋友,我欣賞你,我嘉許你,對,我就是說你。」群眾卻不受落,噓聲連連,回罵:「黑社會!」

[第五天]9月6日,星期五中午,已有少女進入太子站下跪,要求港鐵公開站內閉路電視影片,以證明有沒有人死於站內,港鐵在下班時間前宣佈封站,群眾改到地面上集結,情緒從未如此激動。

太子站被示威者改裝成為靈堂,人們帶來的白花形成花海,有人燃點香蠟,向夜空撒金銀衣紙。有人傷心地跪地痛哭,有人向太子站進行三鞠躬,群眾怒喊:「生要見人,死要見屍!」

警察站在水馬後面待命。三個市民上前,帶着怒氣勸說。

拿着公事包上班族中年男子說:「我們相信你們警察,你們卻打我們?你們打人沒後果,我們打人就要坐牢,已經拘捕了一千多人了,仆街!不知所謂!不要再幫政府辦事了吧,你們應該是去抓賊人抓黑社會,現在是和黑社會一起打我們市民呀!你們不抓人,就不會有暴動了。」

一位經常參與運動的老婆婆,被眾人抬起來,舉起十字架向着警方說:「我早前也被你們撞傷,別那麼殘忍吧,打年輕人。我們會找教會的人,幫你們的。」

一位戴口罩的年輕人痛罵:「政府今日撤例,明天也可以清算你們,出賣你們警隊,你們甘心嗎?你們幹這麼多壞事,將來被清算你們就知道了。放下武器吧,我們還是香港人!」有別於其他諷刺警察的口號,這三個人雖然批評警察,但還是想打開對話,對他們有期望。警員木無表情,沒有回應。

「香港人」究竟是甚麼?警察自有其一套想法。連續兩天,警方都改變其廣播策略。以往警察會以大聲公發出警告,指在場人士非法集會,不離開將會動武,公事公辦地表明開槍前曾提出警告(使用武力前需提出警告是香港警察的「正規」做法。)

但這兩天晚上,有談判專家背景的警員,則以一種抒情的口吻說一堆話,例如:「有市民想回家,就讓別人走吧,這不就是你們口中的民主人權和自由嗎?你們追求的東西很容易得到的。別阻着別人回家吧。」警員在廣播中提及「民主」「人權」「自由」,實在罕見。

又例如在周五晚上,男警員說:「星期五晚上,下班放學後,大家應該輕輕鬆鬆,大家都累了。香港警察也不可能隻手遮天吧,我們也在反思自己處理是否夠好。」男警甚至說:「人在做天在看,別以為你做了一些非法的東西我們看不到你;『香港人加油!』這一句我也想說給大家聽,大家都不想看到暴力吧。」

諷刺的是,就在男警說這堆話,「香港人加油」的同時,另一批警員同一時間,從警署舉槍,向對面馬路發射子彈十餘次。子彈射到停泊在路上的巴士車身上,打在示威者高舉的傘陣上。槍聲和勸說聲,混和一起,連帶群眾憤怒的回罵,成為了整場運動最荒誕的一幕。

太子站附近,像出現兩個平衡時空,示威者的傷痛、絕望、憤怒,無處抒發,透過集體悼念「太子死者」,大家聚首,抗爭,痛罵,痛哭。燒衣紙,獻白花,一起喊口號,唱諷刺警隊的歌曲,甚至與子彈抗衡,整個星期,凝聚了一種共同存在感。

警察那一邊,視自己為正義和法治,在廣播中假定大家是「一樣的香港人」,但實際上是,過去三個月,警察在前線對抗爭人士的稱呼,已由「示威者」變成「曱甴」「垃圾」。警察一度從旺角警署廣播中說,「試想一下,在電視新聞中看到,你們同伴被拘捕後,是否會無助和後悔?自首吧,大家都不想看到暴力。」

對抗爭者來說,被打被捕,是對運動無私的犧牲,反而讓其同伴前仆後繼的動力。一幕一幕警員揮棍,示威者爆頭的畫面,儀式地洗禮,讓抗爭者覺得不能回到過去,要繼續向前。抗爭者認為,警察施暴才是暴力加劇的來源。如此,警和民,如同站在沒有交錯的平衡時空。

有一刻,憤怒的群眾,把原來鎖上了的太子地鐵站閘門門鎖打開了,黑衣人一湧而上,衝進站內,破壞了一些告示牌,然後有人勸說:「別逗留,危險!」我和其他記者反而鑽到無人的地深,只見紫色為基調的港鐵站亮着一排排燈,卻沒有一人,但眾人最想詰問的,就是這裡有沒有亡魂?光亮無人的車站,氣氛加倍詭異。

有一名婦人卻在走出地面之後,質問我和其他記者:「記者為何在831當天因為警察驅趕,就離開港鐵站?三條人命!三條!」群情洶湧,情緒如同海嘯般澎湃。有人問我,抗爭了三個月香港人累了嗎?或許,憤怒,一次又一次把累極了的香港人,再次推到街上。

[第七天]星期日,經過了中環遊行,港島的連串衝突。深夜,太子站的群眾仍然聚集,不過人數比以往少。警察繼續開槍,其中一粒布袋彈,擊中一位義務救護員的腳部,眾人把傷者抬到後街治理。

連日的抗爭,讓太子站顯出一點疲憊,抗議的人像潮水一樣,貼了的海報撕了又貼,白花被清走又再有人放下,那種循環不息,輪迴式的頑強,讓人訝異.示威者趕不掉,防暴警察出來,沿大街推進,不一會又像浪濤一樣,趕掉了又回來,趕掉了又回來。如此慣例,預視着最終會有一次特別行動。

果然,第七天接近午夜,警方出動大量防暴警察,在彌敦道、西洋菜南街追捕,示威者沿橫街逃離亦被捉到。過百防暴警察築起防線,記者被推到肉眼也看不到被捕者的距離,整條彌敦道都可以成為封鎖線,只能從天橋上觀察,有少年臉上流血,被押上警車離開。被捕的人,如同亡魂,連記者也看不見,落入了一個暗黑的無人空間。

第九天,政府、港鐵,召開聯合記者會,終於公開部份閉路電視截圖,澄清831太子站「沒有死人」,批評散播謠言的人心地不好。警察又宣佈要派一萬支警棍給休班警員,又反問:「是誰令香港成為一個暴力城市?」

或許,太子站沒有死人,但一個放在太子站外的花牌上,兩幅直幡上寫的,說明了死掉的是甚麼:「追憶禮義廉恥,悼念良知良心。」


譚蕙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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