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71015-明報:婆羅多舞達人:Oxana 哈薩克人在香港,傳承失傳印度舞

明報:婆羅多舞達人:Oxana 哈薩克人在香港,傳承失傳印度舞
2017年10月15日


Oxana Banshikova(圖﹕黃志東)

【明報專訊】排舞室的鏡牆沒有死角,攝影師無處可逃。唯有將閃光調猛,硬直打在舞者身上,壓低曝光,讓周遭一切暗下來,包括攝影師的鏡像。整個排舞室沒於黑暗之中,獨剩下一人翩翩起舞,如無垠宇宙中的一點光。

舞者眼中也是宇宙。印度教神話中,舞蹈之神納塔羅闍(Nataraja)是濕婆(Shiva)化身,右手的小鼓敲出宇宙卜卜心跳,左手火焰將穹蒼一切化為虛無;雙手運轉,舞姿婀娜之間,宇宙萬物隨舞圓轉不斷,生生滅滅。

Oxana Banshikova的舞團便叫宇宙之舞(Cosmic Dance),她在佐敦排舞室中教授印度古典八舞之一的婆羅多舞(Bharatanatyam),Bha即是情感,Ra是韻律,Ta是節拍,Natyam即舞蹈,婆羅多舞便是四為一體。舞的第一部分是叫Nritta,是不帶半點宗教色彩的純粹肢體動作,旨在暖場,上身大開大合,下身腳掌大力踏擊地板,噠!噠!噠!噠!一聲聲鑿進你的耳裏,直到你將注意力移到她的身上——眉心硃砂之下鼻樑高挺,旁邊鑲嵌着兩顆寶藍色的眼珠子,一身紗麗之下藏白皙肌膚——Oxana不是印度人,來自哈薩克斯坦的俄羅斯裔白人女性,一躍而起跳進婆羅多舞的諸界萬法之中。


一套舞衣 一人扮演多角

然後她瞬間換上了另一種表情。「第二部分是Natya,我們要改變自己的面容,撇開本來的情緒,因為舞蹈是在說故事,要求的不單止是表演,還有感受,連結,然後也讓觀者感受。」Oxana說,這是西方劇場和印度藝術的分別,印度古典舞蹈之中,大部分時間也是獨舞,舞者一人說所有故事,舞者一人是故事內的所有角色,是羅密歐也是茱麗葉,是濕婆也是雪山女神,所有愛恨,喜怒哀樂,都在一人身上︰「我們不換舞衣,一跳便跳上一小時,由一個角色跳進另一個角色之中,全賴表情、姿態、雙手的動作來說明。有時難免予人浮誇的感覺。」Nritta和Natya梅花間竹的連貫表演,便是第三部分Nritya。


神祇之舞落入世俗

大部分故事都是圍繞神話,婆羅多舞本來便是屬於廟堂的舞蹈。「女孩在大約十二、三歲左右,將自己奉獻給寺廟,在某種意義上成為了神的妻子,不可再與其他人連結,終此一生便在寺廟內跳舞。」最古老的紀錄,可以追溯到公元兩世紀的南印度,後來信眾的虔誠經不起年月洗擦,寺廟香火不再,女人們失去財政支持,只好走到街上,或獻身於深宮內苑,成為摩訶羅闍(Maharaja)的舞姬,本來神聖的舞蹈也滲進了世俗化的元素,光環褪去,成為了低俗的娛樂,受世人鄙夷不屑︰「父母們不再願意送子女學舞。」

「但問題不是出於婆羅多舞,而是時代、制度。」屈膝微蹲,是南派印度舞的傳統,模仿廟堂石刻上的神祇姿態,如魚眼女神(Meenakshi)——傳說中統治潘地亞王朝(Pandyan dynasty)的皇帝膝下無兒,向神明求助,結果妻子卻產下有三個乳房的女兒,女兒長大後即位,她率領國家贏得多次戰役,成為王朝子民崇敬的女戰神。神話中的女性形象,總是昂首闊步,現實中,婆羅舞姬卻成了富人買賣的娛樂商品,到了後來印度被英國殖民統治,殖民政府更一度禁止婆羅多舞在公開地方表演,令該舞幾近失傳。


舞步幾近失傳 臨摹壁畫再現

一直到上世紀三十年代,才由一名舞者Rukmini Devi打破禁忌︰「她很勇敢,尤其她出身於上等種姓的家庭,可想而知需要有多大勇氣。」當時印度南部城市欽奈(Chennai)仍是英國統治下的馬德拉斯(Madras),群眾聞訊有人斗膽公然在公眾地方表演禁忌之舞,帶着石子準備到表演場地往跳舞的人身上丟,卻頃刻間被她的舞姿懾住,婆羅多舞自此一舉成名。

後來Rukmini Devi在欽奈成立了Kalakshetra舞蹈學院,踏上復興古典舞之路。幾代藝術家從印度古老廟宇保存下來的石刻、壁畫之中,臨摹再現濕婆神宇宙之舞的各種形態,乘着印度獨立後的民族復興運動浪潮,令幾近失傳的婆羅多舞重現人間。Oxana的一身舞技,便是師承於Kalakshetra學院。


學舞 先學做印度人

一口氣講解婆羅多舞的典故, Oxana對於印度文化的認識,比不少印度人要深。抽空了滿天神佛的文化意象,婆羅多舞不過是空洞的舞手弄足,因此學舞之前,她先要由基礎開始,一步步學習南印度傳統的文字、習俗、宗教,學藝五年如輪迴轉世,重新當一遍印度人︰「也不是一切如想像中美好,起初他們將我當成外國人,說你要在這裏學習,首先便要活得像個印度人,打破一切你本來相信的。」脫下一身汗衣牛仔褲,披上彩色紗麗,還要習慣當地人畢恭畢敬,長幼有序的倫理。下課後,同學列成一隊,輪流走到上師(Guru)面前行合十禮,深深的拜下去,雙手觸碰上師腳掌,讓才第一天到埗的Oxana為難不已︰「然後我不斷中途離隊回到人龍尾,數不到多少次。」

最終也拜了下去。「回想起來,那是我的突破點吧;因為不想放棄,已經無法回去了,我可是拂逆父母的意願到印度的。」Oxana本來在哈薩克斯坦的大學修讀國際關係,父母期願她將來能在大使館之類的地方找一份好差事,惟她心田中的一塊,卻深深被異國文化牽動着。
你,來自何方?

「身分的問題讓我很困惑。」那年十一歲,蘇維埃政權在一夜之間倒下,鐵幕瓦解讓小女孩看見世界遼闊,卻沒有告訴她何處歸依︰「我在哈薩克斯坦出生,對當地傳統有一點認識,但同時我是俄羅斯裔,卻又成長於一切傳統宗教文化被刻意抹去的蘇聯共產政權統治之下,無法與本來的俄羅斯文化感應。」 用以填補身分的洞,是從小便從黑白電影中迷上的印度歌舞。長大後,她執意離開故鄉,到印度尋找第二個身分,押注五年的青春,學習異國舞蹈,輾轉又隨蘇格蘭籍的丈夫來到香港定居,在柯士甸道一樓一個單位,教起印度舞來。

「來香港十三年,別人問我來自什麼地方時,我仍然不懂得回答。」想家嗎?「不特別想,但會想念那裏的人,畢竟已離開太久;一般人反而不會大聲地四處叫嚷︰『喂,我是俄羅斯人』,反而會是︰『我不過就是一名俄羅斯人,對不?』。」

「與我羈絆最深的應該是印度文化吧,畢竟花了最多的時間去學習。」說來淡然篤定︰「This is an identity I acquired。」

「在神明和觀眾前 這就是我」

Oxana沒有信仰,但她相信靈性,舞蹈是她的宇宙,眾星宿運行之間,冥冥之中有種秩序,有一些道理。婆羅多舞之中,有這樣的一個故事,相傳神祇的壽命雖然比凡人長久,但終究也有生老病死,諸神一直被這個問題困擾不休,後來想到一個方法,便是以蛇神婆蘇吉的身軀為絞繩,攪拌大海,令大海出現長生不老的靈藥,婆蘇吉卻忍受不了劇痛,口中噴出毒汁流入大海,毒害眾生,濕婆為了拯救生靈,將海中毒藥吞掉︰「不就是有點像我們當下面對氣候暖化的問題嗎?」人類為了便利破壞環境,冰川融化,終有一天淹蓋大地。
「所有故事你也可以用心感應,像傳達古老的智慧。」在韻律之中,舞者將自身毫無保留地打開︰「在神明和觀眾之前,這就是我,着眼看到自己的內在,因為你是自由的。就剛才你進來時看到的我一樣。」我記起一開始在玻璃門外看到她,一室暗黑,強勁的音樂節拍之中,她雙手負於背後,大踏步繞着圈子,對我們來訪渾然不覺。她正在宇宙中翩翩起舞。


文﹕梁仲禮
圖﹕黃志東、受訪者提供、網上圖片
編輯﹕屈曉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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