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71029-什麼人訪問什麼人:郭柏年:為了做永恆花生友我想得到不死之軀

什麼人訪問什麼人:郭柏年:為了做永恆花生友我想得到不死之軀
12:54 29/10/2017


(圖//楊柏賢)

【明報專訊】郭柏年的課堂出名搞笑。早上九時半的「與人文對話」,有學生特意設定鬧鐘準時起牀以免遲到「走寶」,有美少女被這位老師連窒三次也甘之如飴:「畀佢寸至fun!」另一女生說:「我是冒着爛grade(成績不佳)風險來上他的課,但不怕,因為學到嘢。」

郭柏年的英文名叫Samson,學生愛暱稱他「Sam神」。「神」的打扮緊貼時下潮流,深藍色Onitsuka Tiger懶佬球鞋配紅色船襪,Herschel背包倒掛在閃爍紅色輪椅把手上。
「神」的手指特別修長,右手手指純熟地調動着電動輪椅操控桿,左手做着解說的小動作;講書時,他喜歡一邊說話一邊把輪椅前後輕輕來回搖曳,說到肉緊處會眯起眼睛。
這天他教的題目是《古蘭經》對女性是否尊重。Samson問同學:「尊重是什麼?」鴉雀無聲。Samson語帶雙關:「果然,你們不知道什麼是尊重。」學生明知被嘲弄卻忍不住笑,Samson化解困局:「唔緊要,用例子,你做什麼會造成不尊重別人?」男學生答:「唔順從我阿媽」,同學又爆笑。Samson再出招:「咁你阿媽叫你去相睇你唔去就是不尊重?」男生被秒殺,班房又再充滿笑聲。

自稱「哲學佬」的Samson剛拿了中大教學獎,他說:「哲學讀得好,就能預先預計對方大概會怎樣回應。我說一句,是預計了別人如何回應,也預計了怎樣回應別人的回應。」


談上鏡的戰鬥力

過去了的夏天,Samson替港台電視31主持了11集清談節目《哲學有偈傾》。他強調,自己怕「拋頭露面」,破例是為幫好朋友(另一主持劉保禧),也因為覺得香港沒有類似電視節目,覺得有新意.即使他教書經驗豐富,上鏡也是考驗:「錄影廠冷氣凍,大盞燈射住你,已經把戰鬥力降低了三成。另外,上鏡不能明刀明槍窒人,始終是大氣電波,所以我盡量少用情緒字眼,希望做到客氣地批判地回應別人。」拍檔劉保禧說,Samson在節目中話不多,但直接、勇猛、快速。

Samson平日閱讀大量文章,和高手過招,言論有出處。在陳雲面前,引述其文章「皇天擊殺、落地獄」的畫面被網民cap圖流傳。Samson承認,主持11集節目中,能夠和陳雲、盧斯達及梁文道3位嘉賓交手最難忘。Samson逐一點評:「陳雲真人比他網上正常得多,有其一套完整看法,不過我未必覺得有道理;盧斯達是個聰明的青年,代表了這一代年輕人心態,因為被上一代壓迫,所以有種躁動,焦急地想你知道他不同意。」

至於梁文道,Samson評價甚高:「梁文道的文章我看得最久,今次才見真人,他不是厲害,而是『很』厲害,無論學識和反應上都是一等一。我自問反應也算快,要比我更快是有點難度,但我覺得他真是快過我,哈哈。」


談哲學入屋

Samson強調,他不是左膠也不是本土派,自問沒有偏幫哪一邊。但今次節目播出後坊問反應有趣:「例如陳雲那一集,有人看完覺得陳雲很厲害,有人看完覺得陳雲說話前文不對後理。同一件事為何大家看到相反?節目出街後,有左翼人士覺得我們專登捉本土派人士上去蹂躪,覺得大快人心;本土派則覺得我們特意捉本土派上去奚落他們。這些反應,反映現在世界變成立場先行,總之,我是左翼就要見到本土派死;我是本土派就要看到左膠落地獄。」Samson澄清,他們是因應主題而邀請嘉賓,開放平台讓各人解釋其觀點。

《哲學有偈傾》是香港電視史上首個以哲學為主題的節目,YouTube每集點擊率平均一萬,個別集數高達10萬。哲學進入尋常老百姓家,未必人人喜歡,Samson說:「有些人覺得哲學很神聖,高不可攀,你把它帶入電視,請一些不熟悉哲學的嘉賓來,家常便飯式地傾偈,變成侮辱了哲學,整cheap晒,如同『把哲學東張西望化』。」但Samson說,又有另一批人,從來都看不起哲學,覺得哲學只是吹水,『離地』和沒用的。他認為,大家應該平心靜氣一點看待哲學,哲學不過是一門學問,有其用途和限制。

一些文青把讀哲學當作潮流,Samson批評:「偽文青讀哲學覺得好型,其實一知半解亂吹,比如讀少少尼采的『上帝已死』、『超人』意志就不停講,既不熟悉尼采回應西方文化的脈絡,又不熟悉基督教文化,自己唔知自己講乜。」我反問,多點人讀哲學不好嗎?「多人讀,但誤讀有什麼意思?我們推廣哲學,是希望多些人真正認識嘛。」


談「問」

Samson覺得哲學可以普及化,但限於可應用和貼近生活的理論,例如提升普羅大眾思考能力,介紹社會倫理道德爭議(例如如何善待動物),推廣民主自由公民價值等。但其他的哲學學說,例如抽象的形上學理論,或思考人生意義的範疇,他不贊成人人去讀:「平日大家跟着社會主調去做就可以了,但哲學佬總會問別人不會問的問題,一問就大鑊,可能找不到答案。」

Samson說,梁文道曾指哲學會令人產生一種「距離感」,他進一步解釋:「第一,你會挑戰別人的觀點,就會對人產生不安;第二,你會挑戰自己,會跳出自己的觀點嘗試從所有其他觀點諗嘢,你會發現,原來以為對的事未必一定啱,結果對人和對自己都會產生不安。有一些學生不適應,愈讀就愈不開心。」

不斷質疑自己,時刻開放討論,讓更有力的理據納入自己思考,會讓哲學人不容易鎖定立場。Samson十分認同梁文道另一句話:「一個真正讀哲學的人,好難有立場。因為立場背後需要理據和資訊。」但現今網絡世界卻是立場先行,Samson質疑:「網民經常好有立場,但他們是否很了解件事?例如一位左膠,他是否明白左翼理論?一位本土派,是否明白本土思潮?其實好多時只係用一些表面聽落去好像很熟悉的理據去支持自己的感覺。」


談KOL

現今KOL氾濫,如何上網食花生而不損智力?Samson建議我們留意兩點。第一,KOL說話的態度,若是謙虛地提出意見還可,但若以「先知式」語氣說話,我們則要提防:「這些KOL是神喻式的,例如說,我一早告訴你是怎樣,我一早看穿香港人是怎樣……他們扮世外高人,以智者式冷眼旁觀的態度來品評世事。其實,用先知式語氣的人通常是水皮一點。為何要強調『一早已知』?因為他想強調自己的優越性,他一早看到,只是其他人未看到,即係他覺得自己勁啲。」

另一種要提防的是「地圖炮」式評論,筆者姑且譯為「一竹篙打一船人」。「地圖炮」來自打機術語,意思是啟動棋盤上的武器,一次過把所有人殺掉。「例如你說所有大陸人怎樣。但你識幾多大陸人?你識的是拖行李篋的?通街屙屎的?但也有大陸人是優雅的,劉曉波也是大陸人,你不能說大陸人是原罪。不要一次過打晒所有人,因為不是所有人也落入這範圍,你逐樣拆細我可以跟你討論,例如問『新移民是不是香港人』是值得討論的。但香港人喜歡地圖炮,過癮嘛,聽得令人開心。」

網絡充斥不合理言論,Samson只會食花生,甚少介入:「網上的人不太聽道理,要花很長時間很長字數解釋才能令小部分人明白,這是投資和收入不合比例的活動。(回應網民)咁傷身的行為當然不會去做,我命仔不長,不會花時間跟他們爭拗。」他說,比他更有心有力的兄弟在網上成立了臉書專頁「好青年荼毒室」,他推介這裏發布的高質哲學文章。


談命仔

Samson出生後被診斷患上罕有病成骨不全症(俗稱「玻璃骨」),因基因病變,骨骼較脆弱,自小接受多次手術。2012年因血液二氧化碳含量過高暈倒入院,友人劉保禧記得,百多名親友趕到醫院探病,深怕此乃「最後一面」,10多個小時之後Samson蘇醒過來。當事人卻輕描淡寫說,那次由於失去意識,感覺不大:「那次和小時候的手術一樣,是肉體上辛苦而已。」

及至2015年,他因爆肺入院,印象深刻得多:「普通人爆肺只是呼吸不順,但我肺功能本來較差(腰骨長期壓着肺部令肺部擴張不足),肺功能只剩我身體所需兩成,所以爆肺的話我會呼吸不了。我好清醒地感覺到窒息,好驚,『嗰種感覺是你真係會瓜』,是精神上的恐懼,知道自己就來死但不想死。我發現死亡逼近,之前從無這種感覺。」

哲學佬最喜歡談死亡,Samson在生死一刻有沒有想到哲學?他苦笑,卻不忘妙語如珠:「呼吸不了個腦根本不能運作,那一刻不是哲學沒有用,是什麼東西也沒有用。」此後Samson注重養生,早點睡,秋冬進補,希望長命一點。
「長命一點,才可以看到人類會不會滅亡。我覺得自己很『花生友』,很想知道人類最後會怎樣?地球會怎樣?」筆者指,即使有100歲命也未必看到世界末日。Samson半認真道:「所以如果讓我選擇,我會選擇永生,哈,那麼我可以做一個永恆的花生友。」說這句時,他很開懷,雙目有神,好像這是他思考了很久的人生目標。
如果擁有永生,但身體狀况變差,如同物理學家霍金,他願意嗎?他說,現在雖然坐輪椅,尚且可以自己四處去,假若健康情况下滑到只能事事倚賴別人生存,則要重新考慮:「如果健康太差,我不願意要永生了,但還是想長命一點。之前醫生說過,以我現在的肺功能或許還會有10多20年命,看我保養好不好.我一早已經知道自己一定不會有七八十歲命,但到底是五六十歲還是40多歲bye bye呢?即使60歲我都覺得不夠長命,不能滿足我想做花生友的欲望。」


談不平

Samson抗拒接受傳媒訪問,他說,在之前的報道裏常被描述為「生命鬥士」,他認為自己不是這種勵志風格人物,但傳媒往往喜歡用這種框架:「香港是一個對殘疾人士不友善的地方,你有病又沒有死又似乎做了一點事出來,就會假設你努力過。但一個社會如果公平,不是坐輪椅一定怎樣,健康的人又怎樣,而是誰做到成績都是好事。先強調(坐輪椅)這個身分,已經是標籤化了。」

Samson中小學讀特殊學校,預科轉到主流中學,會考3B1C,A Level 1A1C,升讀中大哲學系讀到博士,現在是中大通識教育部講師,他還是堅持自己沒有付出太多:「一切都是因為我幸運,咁啱我老母生得我醒,我用少啲時間吸收到知識,而醒唔醒完全是運氣。」


談撕爛了獎狀

Samson說,小時候讀書操行評分一向很差:他曾經3年沒有交數學功課,上課搗亂睡覺,常把老師氣哭:「有一次,我被學校強迫參加一個中文作文比賽,贏了優異獎,這個比賽是開放給傷健學生一起參加,我清楚知道自己這篇文章水平,沒可能得獎,估計評判是『分豬肉』才給我獎,於是我在老師面前撕爛了獎狀。我不是想侮辱任何人,我只是覺得,我有自己標準,唔deserve的東西,我不要。」當時他十三四歲,念初中。


談恩師:我現在好寸 以前更寸

當日年少氣盛的Samson今日轉眼已經39歲。他說,自己性格近年變得沉穩,是因為在中大哲學系跟隨了王啟義教授,他稱王為「恩師」:「我本身性格囂張,鍾意寸人,我在王先生身上學到有學識的人應該沉實一點。我見到佢身教,所以現在嗰人內斂咗。」言猶在耳,他的嘴角又忽然露出蠱惑笑意,那些年牙擦擦Samson又彷彿活現眼前:「雖然現在還是好寸,我只能說,我以前更寸囉。」
■答﹕郭柏年
中文大學通識教育基礎課程講師,中大哲學系博士。公餘愛打機看動漫、淺酌美酒、煲美劇和弄貓為樂。早前主持港台哲學清談節目《哲學有偈傾》,有觀眾留言:「講得最好都係郭柏年」,該留言獲得25個like。
■問﹕譚蕙芸
中大新聞與傳播學院講師,曾獲郭柏年邀請擔任《哲學有偈傾》嘉賓,首次接觸「哲學佬」。郭柏年說,自己不是什麼出色人物,不喜歡接受訪問,但想到譚早前仗義相助上其哲學電視節目,還是勉為其難接受今次訪問。


文//譚蕙芸
圖//楊柏賢
編輯// 何敏慧
fb﹕http://www.facebook.com/SundayMingpa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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