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91117-星期日文學‧在台灣寫詩的囤積症水電工恣睢麻利

星期日文學‧在台灣寫詩的囤積症水電工恣睢麻利
2019年11月17日星期日


【明報專訊】幾年前,中國女詩人余秀華因為詩作《穿過大半個中國去睡你》,遂在中港台詩壇引起哄動,成名讓余秀華身世背景被內地傳媒廣泛報道,「腦癱詩人」標籤隨之而來,但她這樣回應:「重要的是詩歌本身。」出生於台灣南投,現居新竹,現年三十九歲的恣睢麻利,貼在他身上的標籤則是「水電工詩人」、「囤積症患者」。今年八月,麻利的首本詩集《我們的戒菸失敗》榮獲「第43屆金鼎獎文學圖書類優良出版品推薦」,十月初再入圍由國立台灣文學館主辦,號稱是「唯一國家級文學獎」的台灣文學金典獎。

因為寫詩的緣故,本來寂寂無聞的社會邊緣人士,彷彿要在台灣詩壇嶄露頭角,但麻利面對獲獎及提名,除了心存感激,剩下感覺卻是好像可以弄點金錢來花,這種看似樂天知命的性格,倒是透露着淡淡的消極感,就像他的詩句:「在路上撿到錢,就拿來花吧,撿到貓,就豢養/你要知道,馬路並不是設計給你使用的/所有的燈號都意圖要限制你的行動/我們生來就自由嗎?有時期望着一滴雨水落下,在人們的眼皮之上/代替哭泣撫慰那些不被悼念種種一切。」

另一方面,對於未必友善的社會標籤,麻利更是擺脫固有受害者的想法:「標籤對詩集銷售應該是有幫助的我不介意,就像內頁的半裸寫真,我還特地去買新內褲來穿,身分的局限沒關係啦,再換工作就好,囤積症比較麻煩,還需要打電話給環保局來清理東西。」


地下詩集 從影印機到印刷廠

雖然得到詩歌獎項認同,但麻利的生活與工作依然夾雜着香菸、垃圾、酒精、檳榔汁的氣味與污垢,當詩人穿上牛仔褲,帶上多功能工具包,他就要去幫別人修理水電了,寫詩在生活裏頭並不是什麼至關重要的事。事實上,詩集《我們的戒菸失敗》便是麻利躲在混亂無邊的房間裏,用一部小型影印機,把白紙黑字的手寫詩句列印出來,拿訂書機簡單裝訂,再以水電工人常用的水電膠帶封邊而做成的一本zine。那時候,只要有讀者訂購,他就會手工生產出貨,據說全台灣大約有一百多名讀者擁有,卻從來無人願意割愛出售。


直到台灣獨立出版社逗點文創總編輯陳夏民發現這本在地下詩壇流傳已久的zine,《我們的戒菸失敗》便從詩人的家用影印機,被運送到專業印刷廠,並且透過書籍設計師重新設計包裝,變成擁有國際標準書號(ISBN)的書籍。重新投胎換上新面目的詩集,內頁還特別新增20多幅彩色攝影照片,拍下麻利與房間、水電工具、囤積品、垃圾共生的樣子。

台灣詩人兼詩評家印卡說:「麻利的作品是很特殊、具備抒情性格的。雖然說歸類在工人寫作會降低他詩文的魅力,但他的作品在台灣工人寫作裏一定是很重要的。」負責編輯詩集的陳夏民則認為,「麻利的詩句,是將一個人遭受社會化齒輪反覆壓榨、推擠的過程,帶點自嘲地說完。表面上瘋瘋癲癲,讀了卻誠實到讓人覺得不堪、不忍。但這不是一本需要憐憫的書,因為讀者也是書中主角:我們都在成功邊緣徘徊,一邊嘆息almost doesn't count,一邊因為被他的詩句深深理解,而可以告訴自己,we're almost there。」

可是,麻利最初開始寫詩,並不是為了療癒或拯救原生家庭帶來的各種問題,只是在二十三歲時在社群交友網絡寫心情抒發短文,後來交了女朋友阿秋,創作靈感瞬間爆發,便愈寫愈多像詩的文字。他補充:「寫詩能不能拯救生命都是給人生論斷,但其實人生沒什麼意義。」


患上囤積症 一個水電工詩人

在當水電工之前,麻利做過不少工作,只是都做不長久,而他好像很喜歡把這些職業像說童話故事一樣地娓娓道來:「錄影帶店店員、便利商店店員、唱片行店員、KTV服務生、守衛、工廠作業員,與工地有關的工作是近十年才從事的,在這段時間之前,可以從我在唱片店待着的時期開始算起寫詩,姑且稱它為社群網絡交友時期。」

生而為人,我們無法脫離社會結構,麻利也不例外,生活與生存對他來說,彷彿不需要具有明確界線,打工的目標很簡單,就是掙錢讓日子可以混好。他在《我們的戒菸失敗》後記甚至如此坦白心聲:「前些日子聽說《做工的人》賣得很好,十六刷?我想或許能搭上這股熱潮吧,這些年來工人突然值得同情了……所謂廣大的讀者,偉大、偉大啊各位,別笑我盡是打躬作揖啊,肯掏錢買書的都已經算是我的兄弟姊妹了。」

麻利是個把「錢」多於把「詩」掛在口邊的詩人,但他表現出來的市儈態度並不討厭,反而誠實得令人汗顏,他總是能夠理直氣壯地說出一般人不敢說的話:「自尊心是什麼?它能吃嗎?」更有趣的是,他認真工作掙錢,也很捨得花錢,囤積症讓他在世界不止撿沒用的東西,也買沒用的東西,舉例他就會花掉三萬元台幣去夾娃娃,即使清醒過後會一直感到懊惱:「我其實知道,不可以賦予太多意義給無生命的物體,它們會危害健康!安全感應該要從朋友身上得到才好,雜物堆給你的安全感只是廉價的溫度。」


父親、母親、阿秋,與寫給他們的詩

處於中年男子的年齡,戴着眼鏡、留着鬍子的麻利,模樣跟大男孩無異,可能是他喜歡戴可愛的棒球帽,可能是他天生瘦弱的體型,也有可能是他講話時帶點天真卻不成熟的語氣。小時候,麻利住在貧窮的眷村,家庭經濟並不優渥,父親有酗酒習慣,喝醉後也會打小孩子來出氣。

「田徑隊最快的三個/他們的父親總給人漂泊的印象/就在考試前一天我挨揍了/被我漂泊的父親/庄裏的男人總是漂泊/賣麵線豆花的、賣冰的(另一頭眷村的小孩叫他公雞)/麵包車、還有腰前頂着一鍋熱油騎車的肉圓販子」——節錄〈埔頂村〉

母親則是一個有幽默感的歐巴桑,他續說:「她現在已經是一位跟村上春樹一樣老的家庭婦女。我想,我的瘋癲是遺傳自她,我們有過一些神奇默契的時刻,母親在我學齡前幫我洗澡時會考我數學,當我燒腦燒到差不多時,就會顯露出不厭煩的樣子並且準備敷衍了事,但她好像總會察覺到,然後刻意把數學題放水讓我猜到答案。」

「望着媽媽買錯的隨身喇叭/大了點,做為一個撒嬌的孩子/業已老了些,勸我返家住下的母親和老阿姨/在追着我的離開,像羊駝般/眨着眼睛靠了過來/說是要把貓送人養/我一句反駁的話也沒說出口/卻覺得有種再也見不到阿姨的預感/唉,真是不吉利的孩子」——節錄〈心底的合聲〉

著名德語詩人里爾克曾在《給青年詩人的信》書中寫出這樣的意見:「別寫情詩,起先要避免那種太熟悉且常見的題材。」前女友阿秋曾是麻利的繆思女神,但他筆下的情詩呈現的卻是一種民俗性的浪漫,純情之中帶着尷尬,悲傷之中帶着窩囊,因此讀者不會看到文青作者常用的大自然情詩意象(舉例光、風、雨、雪、花),也讓麻利的情詩作具備獨特的詩感,他最好的創作修辭跟他的人生一樣:卑微又寫實,挫敗又瘋狂,可愛又齷齪。

「雖然不能和你做愛還是感到幸福/想必你也還是曲捲着腳趾而覺得舒服地/生活着/貓都過很好也像你一樣曲捲着腳趾/除了一兩隻野獸/偶爾會因捕捉不到的小靈魂的飛舞/困擾」——節錄〈留給我的〉

父母親和前女友都是麻利生命中不能磨滅的關鍵詞,在一些詩的字裏行間可以看到麻利埋藏着對他們的珍愛與痛苦、寂寞與思念、理解與誤解。為別人寫詩,其實都是尋找自己所遺失事物的過程,童年和愛情留下來的痕迹,已經悄悄隱去,現在麻利對他們的感覺是:「父親像漏水的桶子,母親像深度有五公分左右的瓷盤,前女友阿秋是塗裝完成的模型。」聽起來,這都是別人難以理解的暗號,專屬於詩人的回憶。


垃圾、酒精、檳榔與詩的糾纏

現在交了新女友,家裏育有一隻天竺鼠的麻利獨居,兩房兩廳的房子囤積着各式各樣「收藏品」,佔最大多數的是公仔和娃娃,其他還有衣物、車牌、玩具、水電材料等等,當這些東西混着垃圾、酒精、檳榔汁的氣味堆疊起來,便似乎營造出奇異獨特的電影場景,麻利是主角,並在這些有用無用的「電影道具」中獲得創作靈感、生存感和安全感。然而,電影與現實有所距離,他也心中有數:「那些東西只是生活而已,如同反省、懊悔,與殘念,加上一點點體悟或對美的想像,狀態差不多就是這麼無趣,目前我還在想辦法改變。」

不過,任何東西都有其存在意義,被丟棄的垃圾也能成為詩的意象代言,而麻利就是那個懂得垃圾心事的詩人,所以他寫「被丟棄的費雪牌玩具腳踏車/如果抵達它的終點回收站/被歸類成雜塑膠/兩元則在經濟體系中流通/經過市場的肉品交易/成為汽水的折扣/或口香糖的包裝部分/試着阻止這關閉中的櫥窗/映出的臉孔已扭曲」——節錄〈全世界的漂亮小孩〉

回到原點,詩人、囤積症、水電工,這些標籤都贏不過麻利給自己的標籤,筆名「恣睢麻利」出自魯迅小說《故鄉》,形容為人自私、刻薄不留情面。然而,跟九月出生的處女座麻利聊天,即使他不相信星座可為人生提供參考,但他喜歡把自己弄得很慘,也了解執著於沒用的事情是種自殘,這些自知之明的性格都可證明麻利不是《故鄉》中的麻利,真實的他其實又善良又心思細膩。

展望未來,麻利坦言人生目標很簡單,拿到一個有獎金的獎項,然後與現任結婚或是自理生活。如果還有下輩子,他想要做摔角手、職棒選手、有能力狩獵鴿子的橘色街貓。

info:恣睢麻利
詩人,水電工。出生於台灣南投,本名林良諭,三十九歲。二○一八年出版詩集《我們的戒菸失敗》,獲第四十三屆台灣金鼎獎文學圖書類優良出版品推薦。


文//陸穎魚
編輯//林凱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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