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40330-鄭政恆:悼:鍾期榮大學生活與獨立精神

鄭政恆:悼:鍾期榮大學生活與獨立精神
明報2014年03月30日


【明報專訊】樹仁大學創辦人鍾期榮校長在三月初去世,享年九十三歲,她一生奉獻教育,令人敬重。現在,大部分香港的大學校長都是科學、醫學、商學的教授專家,反映學界和社會重視哪一類學科。鍾期榮校長卻是法學博士,而且對法國文學的造詣很深,確是與眾不同。

鍾校長之言傳身教,深入民心,堅持四年制,不受政府資助,也見獨立風骨。她的言行性格,見諸黃仲鳴的筆記〈鍾期榮逸事〉,形象躍然紙上,而陳智德的〈鍾期榮校長的譯詩〉和〈銘記鍾校長一語至理〉(收於文集《抗世詩話》)兩文,則從她的譯詩和文章,展示鍾期榮的人文氣質。我也透過鍾期榮的著作,領略她的人文世界。

鍾期榮在1949年到法國巴黎大學深造,1955年來香港定居,先後在聯合、珠海、浸會、崇基等專上學院任教,1960年代在浸會學院教學,擔任社會工作系主任兼文學院院長。就在這一段時期,從1957年起,鍾期榮替友聯發行的《大學生活》,寫了許多文章,包括〈論個人自由與「人權宣言」〉、〈都德和「小東西」〉、關於法國詩歌、小說和作家生平的長文、論西洋悲劇、存在主義與托爾斯泰思想的文章等等。

我需一提:遺憾之一,我找不到齊整一套《大學生活》,所以有小量文章沒有看到,日後賈其餘勇,再作補遺;遺憾之二,這些關於西洋文學和思潮的文稿,沒有彙編成書,漸漸湮沒,不為人知。不過,上述的文章也不是完全沒有結集。

「儘管」含蓄批象徵派的詩

〈論象徵派的詩〉是四平八穩的法國象徵派詩歌概論,曾收於莫渝編譯的《法國十九世紀詩選》(台灣志文出版)。長文先由象徵派的特色入手,再用及許多篇幅介紹重要和次要的詩人,並附上詩作節譯。鍾期榮留學法國,而非英美,她的文學批評手法,以生平、歷史和思想為主,跟重視文本分析新批評(NewCriticism)可謂南轅北轍;跟文化研究的文學批評,更相隔萬重山矣。

鍾期榮下筆感性動情,頗有感染力,也不時流露個人的見解,但總是含蓄婉轉地表達,並不張揚自己的看法。此外,鍾期榮的思想親近傳統,可算保守一方,但對現代革新,也有幾分理解和同情。以下引文,以連接詞「儘管」一隔,帶出褒貶雙方的觀點。此外,她提到的「批評家」,不具名,通審全文,可知「批評家」即鍾期榮個人的主張:

「象徵主義就是盡力將模糊的思想、錯綜的感情,和那環繞於我們明亮部分的曖昧晦暗,輸入文學之中,因此使文學資料大為豐富。儘管象徵派過分放任個人感觸,形將導致詩壇之漫無紀律與雜亂。批評家指摘他們藉口『詩的淨化』,使詩脫離了人類的經驗,實則唯人類之經驗,始能賦予詩以生命與溫情的交流。」

鍾期榮是法學出身,視詩壇為社會之縮影,順理成章。個人感觸就如個人權利,過度張揚權利,則社會紀律鬆弛,但她並不固步自封,她一直重視經驗、生命與溫情,法外有情,於文中字裏行間可見。鍾期榮服膺為人生而藝術,也是民國學人的遺習。

翻譯《小東西》生平切入評論

鍾期榮不單翻譯過十九世紀法國小說家都德(AlphonseDaudet)的半自傳《小東西》(LePetitChose),還寫了長文〈都德和「小東西」〉。都德在中國聞名,緣於胡適翻譯了都德的短篇小說《最後一課》。本來胡適取題《割地》,割地是因為普法戰爭之後,法國割讓兩省予普魯士,當地的老先生不能再以母語教學,學校「只可教授德國文字,不許再教法文了」。小孩就懊悔從前不好好學習,不多讀些書。老先生在堂上訓示學生,不要忘記自己的言語文字,還有翻身的日子。學生在最後一課都用心寫字,最終老先生在黑板上用力寫下「法蘭西萬歲」,對學生擺一擺手,就下課了。

這篇小說《最後一課》曾選入課本,學子讀過,流傳自然廣泛。今時今日再讀,確如鍾期榮所說:「那自然的風格,細膩的描寫,和泛濫而真摯的熱情,確是感人心弦。」這段話就是長文〈都德和「小東西」〉的引子。

在民國年間,都德的半自傳《小東西》已有小說家李劼人的譯本(本來取題《小物件》),1947年作家書屋出版改譯本,正名為《小東西》。1957年,鍾期榮的《小東西》新譯,由友聯出版。

〈都德和「小東西」〉也是以作家生平入手,再論作品。《小東西》分上下篇,上篇說小東西因為家裏貧窮,出外當中學學監,但很不愉快,充滿屈辱,他借酒澆愁,曾經自殺,愛上壞女人。下篇說小東西來到巴黎,投靠哥哥,嘗試重整人生,但又再放蕩,最終哥哥死了,小東西決心重過新生。

辦校體現獨立精神

不論是象徵派詩人如威倫納(PaulVerlaine,通譯魏爾倫),或是小東西,人生都在精神與肉體之間浮浮沉沉,個人希望突破,但又墮落失足。鍾期榮翻譯《小東西》並非無因,她始終關心脆弱的靈魂、人的生活、矛盾與不幸,希望改變社會。翻譯文藝似是無用,但在五六十年代的香港,卻有一定的教育意義,到七十年代,單純譯介外國文學,於社會作用已小;她和丈夫胡鴻烈合辦私立的樹仁學院,既保有獨立之精神,又身體力行投入教育事業,影響就十分深遠。

獨立之精神,是鍾期榮言行給我的印象。〈論個人自由與「人權宣言」〉是鍾期榮發表在《大學生活》的第一篇文章,後來收錄在胡鴻烈與鍾期榮合著的《人權與國籍》,這本書原本在1959年由南天書業出版,幾年前推出了新版。此書在序文後,以鍾期榮長文〈論個人自由與《人權宣言》〉開首,作者重視國際道德秩序和個人人權及自由,拒斥國家主義的威權。

我總覺得鍾期榮的話有普遍的意義,也越過時代的囿限,而她討論的《世界人權宣言》和《公民權利和政治權利國際公約》都是重要的文件,按照《基本法》,後者通過特別行政區的法律予以實施,任何現代社會的文明人,對宣言和公約的內容,應該都沒有異議。因為獨立精神的基礎,正是自由和道德,而且合乎人性。

文×鄭政恆

編輯王芷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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