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60630-練乙錚:超人v強國:28面扭計骰的面面觀

練乙錚:超人v強國:28面扭計骰的面面觀
2016年6月30日
信報


超人損失大?強國損失大?

英國退盟,英股和鎊滙都大跌,強國評論第一時間挖苦李超人,指他從大陸「撤資」大錯特錯,現在嘗到苦果,必定後悔莫及。坊間的說法,指超人身價已下跌120-300億港元不等。這些估算都是以長和的香港股價變化為基礎的,但筆者用另外的方法算了一下,結果大不一樣。

據《金融時報》2015年1月的報道,超人(或者應該說是他控制的企業)從1995年起在英國的投資總值達500億英鎊,但那是包括了併購英國流動電話服務供應商O2的102.5億英鎊買價的數字,而這個收購項目卻剛於上月被歐洲執行委員會(European Commission)否決了,故超人控制的企業在英國的投資總額估計是400億英鎊左右。長和系企業去年重組,之前超人透過他手上的長實股權,實質擁有21%和黃股票【註1】;以此可推算他在英國投資的私人擁有部分大約是80億英鎊。受退盟影響,英國股市按FTSE 100計算,已從今年4月20日最高位下跌了4.4%。

按此,以美元作本位,本周超人的英國投資私人損失,連鎊滙下跌12%的因素計算在內,大約是80×0.044×1.12×1.4 = 5.5億美元左右(1.4是美元兌英鎊一周以來的中間價);這個損失數字是坊間數字的1/3到1/7之間。

有這麼大分別,顯然是因為退盟產生的心理震盪,在外圍的比在「第一現場」的更強烈;這並不很奇怪,一來心理是主觀的,二來香港市場由於紅色資本大量進駐,「新興」味愈來愈濃厚,而新興市場遭逢震盪所產生的即時波幅一般都是比較誇大的。
5.5億美元的損失當然不能說少,但跟《福布斯》今年1月給超人估算的313億美元身價比,不過是1.8%。當然,超人在歐洲及其他地方的私產,大概也會蒙受損失,但估計會比在英國的少。另一方面,上周六有報道指長和系在稍早時候已就英國可能退盟做好對沖準備,那不難想像。況且,和黃去年初宣布改組遷冊海外,集團市值一個月之內彈升16%以上,如今長和因英國退盟而回跌,但仍有相當水位,並且已經開始反彈,並不如一些負面評論說是值得後悔的事。

至於大陸,英國退盟的影響有多大呢?這個問題不那麼容易回答,但可從三方面看:直接在英國(及歐洲)的投資損失;人民幣滙率變動導致的直接和間接(如出口方面的)損失;策略損失。

大陸在英國的投資不算多,甚至可能比超人的還少。據去年10月BBC的一個報道,大陸自2005起,在英國一共投資292億美元(約200億英鎊),那不過是超人的一半【註2】。不同的是,超人的英國投資都是在大眾服務如電訊、鐵路、供水、供電、港口等比較穩健的行業,而大陸在該國的投資卻依次是在地產、能源、金融這三個風險大得多的行業(國家隊的投資錢都是OPM故也)。大陸在歐陸的投資,今年有十分轟動的430億美元收購農化公司 Syngenta;現在看來,這些投資也會有損失。無論如何,相對於整個國家,幾百億美元的基數還是很小,幾個巴仙的投資損失更微不足道。

人民幣方面,一周以來的在岸和離岸人民幣跌幅在0.5到1.5%之間,那已經是國家隊搶救後的結果。拋出多少外滙才止得住跌勢,國家統計局不會那麼快給大家知道,但最大波幅幾乎是去年8月那次或者是去年10月底開始的那一輪貶值的1/3以上,那麼英國退盟一旦需要救市的彈藥,大概也有一兩百億美元罷。這可說是滙率變動導致的直接損失,比直接在歐洲和英國的投資損失大得多。還有就是,英鎊和歐羅因為沒有政府救市,跌幅明顯高於人民幣好幾倍,如果這兩個幣值中長期企穩現時水平,便反映實體經濟受退盟影響不能迅速復元;然則大陸貨出口歐洲便會受損,直接影響GDP。

戰略影響有兩方面,一是由於出口受影響,為了GDP「保X」,須要出台更多刺激方案,說好的市場化改革就更難辦;一是大陸一直以來都把英國作為經濟上攻佔歐洲這個「一帶一路終點站」、橋頭堡,所以習近平去年到英國是那麼重要,但現在英國跟歐盟之間的快車道看來是堵住了,大陸這個策略算計於是落空。

如此看來,英國退盟對大陸經濟的短中長期影響都不簡單,中南海諸公此時所要憂慮的自身弱點,大有可能甚於李超人。所以西諺有話,「活在玻璃屋裏的人不朝路人丟石頭」。


「絢爛新世界」:好壞未卜

「歐盟」是一個不規則28面扭計骰,有多種不同性質的內部矛盾。主要大國成員之間,有鈎心鬥角的影響力和話事權之爭;大國與小國之間,為了投票權的比重如何設定,不斷有摩擦;富國與窮國之間,更有「通財之義」去到幾盡的爭拗,一些財政紀律差勁的國家(如希、西、意、法),赤字預算連年,遇上經濟危機,結果往往要善於公共理財的國家打救,少給一點也會以退盟相威脅,真是「好佬怕爛佬」,經濟學裏典型的「道德災」(moral hazard)。這樣的一個「困難結構」能夠長期存在而且還不斷擴大、發展,靠的是歐洲人對70年前那場世界大戰的恐怖記憶,以及對專業官僚的品德、智慧與能力的無限信任!

歐盟的結構,包含7個一級決策、執行、立法、司法和監督機構,內容非常龐雜,其組織設計和運作規則,常常是權力邏輯及平等主義的雜燴,表面再加一層社會科學理性的包裝,後者在教育水平甚高的歐洲社會,乃是不可或缺。

例如,在歐盟理事會(Council of the EU,歐盟雙議院立法機構的上議院),成立近60年來,便有6次投票制度的變革;目前沿用的一款,成員國的一票的比重採取人口加權的方式決定,但加權的大小不一,一般而言,人口愈多的國家加權愈小;德國人口最多,加權大約是1/2,馬耳他人口最少,加權大約是2。對這一套加權數,小國仍不滿意,所以到 2017年3月,便會由另一套以人口數字平方根為基礎的取代,對大國更為不利。這套「Penrose加權」,是二十世紀中葉英國學者Lionel Penrose發明的,後面有一大套數學理論(Penrose是心理學家,專研智能障礙,還發現了「Penrose定律」:一國之內,罪犯與精神病患者人數大致成反比——共產主義國家可能是例外……)【註3】。

歐盟的複雜性,還有一部分源於歐洲國家的文化差異。例如,歐盟的官方語言有24種(28個國家,大部分是一國多語,但有些是多國「一」語,例如德國和奧地利);此外,還有半打以上的半官方語言。所有歐盟的規章和法律,都要翻譯成24種官方語言;其他文件的翻譯,則視乎需要而定。因此,歐盟有全世界最大的翻譯/傳譯隊伍;據其官方網站資料顯示,專職文書翻譯員為數1750、專職傳譯員600,另支援人員600;此外,還有兼職傳譯員3000、支援人員250。歐盟給的薪水是出名的高,平均年薪8萬歐羅,即70萬港元左右;筆者估計,養起這個語言服務部門,光是人工每年便起碼得花五六億歐羅。然而,這個共有5600人的部門,還不過是佔了整個歐盟組織55000名僱員的一成。成員國在負擔本國的多層政府公務員隊伍之外,還得養起這一層「超國家公務員」【註4】。

不過,額外的一個官僚層帶來的最大問題不是額外支出(歐盟目前每年總支出除以歐盟人口大約是300歐羅,即每人每日負擔不到1歐羅),而是在於過度規管。成員國之間的條例整合對跨國公司很有利,但對經營範圍在一國之內或者試圖在歐盟以外開闢市場的中小企業卻十分不利。在這次英國公投中採取中性立場的智庫Open Europe估算,對英國而言,歐盟最昂貴的100項規管的代價達到每年330億英鎊,約為其GDP的1.6%;在考慮歐盟帶來的好處之時,這種大小的經濟代價不能疏忽了(港人若只是因為旅遊方便而直覺認為歐盟是好的,就太過簡單)。

這些代價,經濟學界早已提出,特別是在1999年歐羅成為歐羅區(28個歐盟成員國中的19個)的統一貨幣之前。一向力主全球化的自由經濟學派因此對歐盟逐步一體化反而不看好,道理很清晰:全球化的基礎應該是各國取消或減少本國的貿易壁壘,依靠市場力量在各國之間不斷整合,而不是成立一個由官僚把持的超國政府由上而下以指令的方式達成。

不過,現在再談歐盟應否存在,不能只看當年的損益賬,因為要推倒現存的架構,本身也要付出代價,何況這個架構並非一無是處。這是典型的「路徑依賴」(path dependency)問題,一個通俗比喻就是離婚:某對夫婦結婚10年之後覺得當年不結婚的話,今天彼此都會快樂些,但這不等於現在離婚一定是對的,因為有了不菲的解約代價要考慮,婚後很多變化都不可逆轉、取消,例如有了子女,所以二人關係不能簡單歸零。


這是從整體經濟效率角度而言,但今天英國退盟的主因卻是移民現象導致的失控恐懼和局部失業率提升的客觀事實,而移民現象本身也有利弊和利益衝突,更包含了一些不可量化的主觀價值問題,不是外人可以置喙。因此,筆者的看法是,退盟無可無不可,英國人說話了,大家只能尊重,儘管說話的過程裏有這樣那樣的壞事情發生,例如誇大、哄騙甚至半神經病導致的仇殺;都算是輕微的了,在一些其他地方發生退盟的話,可以打一場仗死很多人。

「絢爛新世界」浮現,塵埃未落定,好壞更未卜。上述Open Europe智庫主席Lord Leach of Fairfield(文華酒店、置地、怡和等的董事)也說,按他們做的研究,英國退盟的長遠經濟影響是改變英國GDP增幅「正或負1-2%」【註5】。


對香港統獨政治有啟示嗎?

退盟消息傳來,香港有些政治人納悶,有些興奮,筆者認為都不必,因為英國這一次公投所營造及顯示出的民意結構,跟香港的統獨陣勢很多方面都格格不入,難以套用。

英國的「統派」(留歐派)是向外統的,要跟27個外國統在一起,文化上讓英國色彩消褪一點也沒關係,價值觀念完全「普世」。香港的「統派」(融合派)卻是要內向回歸「母體」,價值觀念絕對「唯中」。一個「統」字,意義180度相反。

英國的「獨派」(退盟派)年齡一般比較大,很多都是因為緬懷往昔大英帝國的輝煌而生出民族自豪感和排外情緒,中下階層居多,教育程度比較低。香港的「獨派」則大多數是年輕人,教育程度高,因為厭惡中華帝國的兇殘跋扈頑劣齷齪而生出棄之如敝屣的意念。

英國的「統派」擁抱的全球化,是以平等態度對待其他國家,而且歡迎外國的、異族的移民進入英國,主張多元文化。香港的「統派」只擁抱祖國,而祖國的「全球化」是懷着報復心態、以打倒西方建立的國際體系為目的的,是一種出擊性的排外。

英國的「獨派」是自相矛盾的,他們要求國家從歐盟獨立出去,卻十分反對蘇格蘭、北愛、威爾斯三地從英國獨立,潛意識裏有一種文化及種族沙文主義。香港的「獨派」沒有這種自相矛盾,他們要求自己獨立,對藏、疆、蒙、台的獨立運動也樂觀其成。

兩地的「獨派」唯一相似之處在於提倡「本土優先」,但這個優先涵義其實已經包含在「獨」的定義裏。世界上沒有一個獨立國家不是給自己的國民優先的,優先到什麼程度,就必須自己好好把握;納粹德國也搞本土優先,但排在最末的就要進毒氣室。而且,一個「本土」的「本」字——本國、本地、本民族,在英國都是現成的傳統的,但在香港卻都尚待建立;「本性」在英國主要是過去式,在香港卻大體上是未來式。差異太大,難言借鑑,大家更不必費神作生硬類比。


練乙錚
特約評論員

註1:參考2015年1月《金融時報》和2014年4月CNBC的有關報道,連結分別在:http://www.ft.com/cms/s/0/aa1e47....html#axzz4CqMc4b00,http://www.cnbc.com/2014/04/29/25-li-ka-shig.html。
註2:見BBC文章What Does China Own In The UK?:http://www.bbc.com/news/business-34542147。
註3:歐盟理事會由歐盟成員國政府的部長級官員組成,代表人選視議題而定,如有關農業的議題,出席會議的,通常便是各國的農業部長;這這是一個相當於上議院的立法機構。另外一個立法機構就是相當於下議院的歐洲議會(European Parliament),代表由成員國國內普選產生。歐盟理事會不能跟歐洲理事會(European Council)混淆;後者是歐盟28個成員國的國家元首或政府首腦與執行機構歐洲執委員會(European Commission)主席組成的。可參考中文維基有關詞條:https://zh.wikipedia.org/wiki/歐洲聯盟機構。Lionel Penrose設計的投票加權平方根法理論見維基詞條:https://en.wikipedia.org/wiki/Penrose_method。
註4:見歐盟官方網站的資料介紹:http://europa.eu/about-eu/facts-...ration/index_en.htm。
註5:見Open Europe網站的Our Vision頁:http://openeurope.org.uk/today/visio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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