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80422-劉森堯:《沉默》的電影和小說(下)

劉森堯:《沉默》的電影和小說(下)
2018/04/22 06:24:24 聯合報


由於上帝的沉默,

開啟了他人生啟蒙的機會

他會前往日本主要有兩個理由,一個是為追尋前輩導師費雷拉神父的下落,費雷拉神父失蹤了,有可能已殉教或是棄教,他是羅德利哥在家鄉神學院學習時最敬仰的老師,是最飽學且是最意志堅定的耶穌會神父,如今在日本失去了音訊,依羅德利哥推斷,除了殉教之外,還可能怎樣呢?棄教?這是他完全無法想像的事情啊。另一個理由是為了擴大傳教活動,期盼拉攏更多日本人入教,因為他認為日本民族比任何其他民族更適合天主教,這個理由說明了他完全搞不清楚當時日本的狀況,最後落了個無趣的下場,等於是羊入虎口,完全失敗了。然而,這似乎正是他經過一番掙扎之後所想要的,耶穌以身殉教的精神這時對他已經沒什麼吸引力了,等最後見到棄教的費雷拉老師並被他說服棄教,只不過是揭開他懷疑論並加以終結信仰的最後一擊罷了。他這一趟日本之行,等於為他打開人生另一個寬廣的視野,對他而言,這毋寧是一趟啟蒙之旅,換句話說,也就是一趟自我發現之旅,由於上帝的沉默,開啟了他畢生的人生啟蒙的機會,如果他始終留在葡萄牙家鄉當神父,或是來到日本之後堅持以身殉教,就什麼都沒有了,就接觸不到外面的海闊天空世界。命運之神把他帶來日本,經過一番嚴酷的試煉,最後終於尋得了安身立命之地,他有什麼好遺憾的呢?表面看這似是一個失敗人生的故事,事實上我們的主角並沒有失敗,他只是換一個跑道去走完他人生的道路而已,我們忍不住懷疑他未來的三十五年是怎麼過的,電影和原著都沒有交代,他和任何一個平凡人一樣,在時間緩緩流逝的過程中,以他自己選擇的方式過完了一生,他沒有失敗。人生不是什麼,就是活著和過生活而已。

我是少數人當中的一個會把這個故事看成是教育小說的案例,這似乎很意外,但事實擺出來的證據似是如此,教育小說的結局總是會為我們的年輕人歸納出某種人生的教訓,請看下列幾本著名的教育小說:歌德《威廉‧麥斯特的學徒生涯》、福樓拜《情感教育》、湯瑪斯‧曼《魔山》、毛姆《人性枷鎖》,還有《簡愛》也算,以及赫塞的許多本作品,這些故事裡的年輕人都在人生旅途中不期然遇到啟蒙的機會,因而改變了人生的方向,《沉默》裡的年輕神父羅德利哥(27歲,可能還只是修士而已)至終有得到什麼人生的教訓嗎?很簡單,放棄執著,退一步海闊天空,而日本恰恰好給他提供了一個後退的舞台。《新約聖經》的〈約翰福音〉有一句名言這樣說:我曾經目盲,如今得以看見。記得史柯西斯在早年的影片《蠻牛》的最後即是引用《聖經》這句話當結尾引言,藉以隱喻主角最後的真實處境,他的主角在三十幾歲那年放棄了如日中天的拳擊事業,他原先因為打拳,始終生活在躁鬱和不快樂之中,像個奧賽羅型的人物,一天到晚懷疑妻子跟別的男人有染,如今放棄一切,雖然變得平庸,甚至落入了貧窮,卻尋得了人生的快樂和平靜,這是真人實事的故事,主角LaMotta今天還在世,已經九十六歲。這是1980年的片子,原來史柯西斯從早年以來就偏好棄教的主題,許多人在放棄堅持之後,才真正踏上人生的正途,才真正開始過生活,題旨上而言,《蠻牛》和《沉默》倒是非常相近,放棄執著,重新做人。人要取得人生教訓,從而獲得啟蒙,這是相當困難的,如佛家所言,除非你有慧根,當然還要加上際遇,日本畢竟為我們的年輕神父開闢了一個不凡際遇的空間。事實上,我認為他和他的前輩費雷拉神父和後輩小泉八雲一樣,是從一開始就深深被日本吸引住了,日本像一塊吸鐵,起先和你磨蹭,然後就把你緊緊吸住。


國家的富和強是看小學教室

電影和原著一樣,對他棄教之後在日本繼續生活三十五年的時間,輕輕幾筆帶過,幾乎是一片空白,我們看不出來,日本吸引他的東西是什麼,我們相信除了異國風味之外,一定還有別的,德川幕府有兩百多年的時間雖然全面鎖國,基本上還算得上是個太平盛世,也是開啟日本現代化的啟蒙時期,為未來明治維新奠下堅實的基礎,相信這個時期的日本是相當有魅力的,其魅力在十九世紀末的明治維新時期達到高峰。在小泉八雲筆下,除了異國風味之外,這真是一個神祕而美妙無比的國度,即使到了1960年代和1970年代,日本對西方人的吸引力更是有增無減。法國人羅蘭‧巴特於1960年代訪問日本之後,專門為日本寫了一本書叫作《符號帝國》,這是從符號學的角度去挖掘日本文化的魅力,幾乎要把日本文化捧到了舉世無匹的烏托邦境界,沙特和西蒙‧波娃也是在1960年代造訪日本,特別去看望谷崎潤一郎的遺孀,相談盡歡,對日本文化讚不絕口。

美國前福特汽車總裁艾柯卡在1980年代訪問日本,經過一番細密的觀察,回來之後,宣稱未來二十年日本在世界汽車界仍將領先

他從日本得到的啟示是,國家的富和強不是看工廠和實驗室,而是看小學教室,如我們後來所見,他的預言完全準確,他似乎觀察到了,以製造汽車這一環而言,日本民族有些什麼超乎他人的地方,他不得不承認,美國是不如日本的。在此我們無妨以日本對汽車的態度來和宗教相比,將近四百年前,井上奉行會說,我們不需要宗教,他指的當然是舶來宗教,今天日本人會說,我們有自己的汽車,我們不需要舶來汽車。我曾經於1987年和1990年兩度到日本東京,除了市容乾淨整潔令人印象深刻之外,放眼望去,滿街都是日本國產車,幾乎看不到一輛進口車,這令我十分訝異,日本多的是有錢人,但他們只開國產車,而且還外銷全世界,現在每年有五百萬輛的日製汽車在全世界的道路上奔跑。這裡顯現一個值得玩味的現象,四百年前,日本人排斥外來宗教的心態,和他們今天排斥外來汽車的心態,情況幾乎是如出一轍,而且還相當的成功。


反英雄主義不是畏縮,

而是對威權聰明反擊

在此我們要談到內在衝突的問題,在羅德利哥的懷疑論思維裡,最後形成了牢不可破的反英雄主義,雖然這中間也經過了相當激烈和痛苦的自我掙扎,他再也不願意效忠天主,更不要說去殉教了。天主教世界裡多的是殉教的聖徒和烈士,去為一個沉默不語的天主殉身,真不知道榮耀在哪裡,他甚至還懷疑上帝根本就不存在,他的這層狐疑至少比伏爾泰早兩百年,比達爾文早三百年,比今天的史蒂芬‧霍金早將近四百年。在訪問裡有人問霍金有沒有上帝存在,他斬釘截鐵認為沒有,他和愛因斯坦一樣,都是洞悉宇宙的人,再也不肯假裝相信天地是上帝所創造,有人問他,他最想見到的三位前輩是誰,他的答案是伽利略、愛因斯坦、華格納。不知道有沒有人可以告訴我,為什麼包括了華格納?由此可見,雖然擁有耶穌會神父的崇高地位,即使不是因為被迫害而棄教,就只是為真理而棄教也沒什麼不得體的地方。

反英雄主義,這是兩千多年來西方文學的重大主題,到了十六世紀在唐吉訶德身上集其大成,而這種事情在現實中就發生在約略同一時期的伽利略身上,他如何反英雄主義呢?我們知道,在宗教裁判盛行的年代,宗教法庭是超越在國家權力機構之上的法西斯集團,他們跋扈橫行,無法無天,任何稍微違反天主教教會意志的言論或行為,一律火刑伺候,我們讀《玫瑰的名字》或《卡拉馬助夫兄弟們》,書中對宗教裁判官集眾燒人的場面,都有很精采的描寫。伽利略當時是義大利著名的帕多瓦大學數學和物理學的名教授,馳名遐邇,有一天他繼承前輩哥白尼的天體運行觀念,發表史無前例的地動說理論,立即觸犯了《聖經》上面的教訓,這下事情就大條了,還好因為他名氣特大,宗教裁判所特別通融他,除了火刑之外,讓他有另一條路可以選擇:立即撤回所發表言論並公開認錯悔罪,教廷一概不追究並賜予他所期盼的豐衣足食生活,唯不得再發表任何言論。伽利略毫不猶疑撤回言論並公開悔罪,據他自己說,他害怕火刑,而且捨不得放下他熱愛的美食,還有那些個對他忠心耿耿的情婦們。這下子他的學生們都大失所望了,平時在課堂上他總是對學生諄諄善誘,人要不顧一切擁抱真理,甚至為此犧牲性命亦在所不惜,如今他敗了,學生們本來以為可以在熊熊火光中看著老師擁抱著真理光榮殉道,被燒成灰,大家還準備蒐集他的骨灰拿回家擺著做紀念。伽利略忍不住說,同學們,前往真理的道路不是一條直線,咱們碰到阻礙要懂得繞道而行,今天的火刑不是燒你們,燒的是我,你們一派風涼話,不要把理想和現實搞混啦。之後學生全唾棄他而去。未來十年時間伽利略被宗教法庭軟禁在山間一棟別墅,每天吃好穿好睡好,一堆僕人在一旁全天候伺候,但他並非無所事事,他在這十年中間偷偷寫了一本書,叫作《辯論》,總結他一生有關宇宙的觀念。有一天以前一個學生要去阿姆斯特丹留學,臨行前來跟他餞別,他就請他把書稿偷偷夾帶出境,拿到阿姆斯特丹出版,書出之日,舉世震驚,伽利略終於可以死而瞑目了。這件事情在史實上有稽可查,其教訓和《沉默》幾乎是如出一轍,都是反英雄主義的最佳典範。反英雄主義不是畏縮,不是苟且偷生,而是對威權的一種聰明反擊,當烈士表面看來是冠冕堂皇,事實上是如湯瑪斯‧曼在《浮士德博士》中所說,是一種不成熟的行為。


作為一個存在的個人,

他覺醒了

在電影結尾的部分,我認為電影和原著在筆調上是有相當出入的。在原著最後,在羅德利哥棄教歸化日本之後,作者只是使用一些公家檔案資料來交代主角的下場,三十五年的世俗生活,像大多數平凡人一般,一轉眼過去了,留下的幾乎是一片空白。本片的原著作者遠藤周作雖是個虔誠天主教徒,想必他也曾經懷疑過他自己的信仰,他寫這本作品的出發點,表面似是稱頌天主教信仰,但他透過對羅德利哥這個角色的描寫,對天主教提出了懷疑並讓他棄教,實質上他是大大稱頌了日本,就像《印度之旅》,E.M.佛斯特表面上是稱讚了印度,骨子裡還是在歌頌英國,作家們在寫自己和別人之餘,總不會忽略愛國主義。但電影《沉默》在最後的筆調上,顯然和原著有一些出入,主角經過一番掙扎和懷疑,幾乎沒經過什麼苦刑,他最後棄教了,未來的日子以至到死,影像所傳達給我們的訊息則是,他並不快樂,生活中甚至充滿了疑惑,是因為棄教內心不安嗎?最後死了,火葬時手上還偷偷握著一個十字架。史柯西斯自己也是個虔誠天主教徒,他想講的話似乎是,他的主角並未失敗,他還是心向天主。但我的理解是,他未失敗的不是對天主的忠心,反而是他在經營自己的生活上,作為一個存在的個人,他突然覺醒了,就像史柯西斯先前的《蠻牛》一片中,美國1940到1950年代的著名拳擊手拉摩塔,有朝一日突然覺醒而全然放棄當紅的拳擊生涯一樣,我們的主角從未失敗過,他只是轉換身分和角色去過他自己想要的生活而已,死時手握的十字架難道不能看成是過去生活中曾經有過的珍貴紀錄所遺留下來的紀念品嗎?好比一對情人分開了三十五年,有一天有一方要死了,手上偷偷握著對方當初送他的兩根頭髮當紀念品,這種情感是極容易理解的,那是個人的執著心態,也是個人的選擇。我們的主角最後的棄教行為,如果只因為上帝的沉默不回應而棄教,作為宗教的使徒而言,他是失敗了,但若是從個人主義或是存在主義的立場看,就作為個人生活的經營者而言,也就是說努力去做自己,他無論如何是成功了。(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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