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80520-什麼人訪問什麼人:聾生:政府的幫助近乎零。「不可能地」當上了大學生

什麼人訪問什麼人:聾生:政府的幫助近乎零。「不可能地」當上了大學生
2018年5月20日 星期日


(圖//陳穎思)

【明報專訊】「你將來有什麼目標?」來自美國的面試官問。

「嗯……可能做廚師吧。」黃耀良含糊地答。

「還有沒有別的?」面試官再問。

「沒有。」黃這次倒答得爽快。

「不會吧!沒有了?你有沒有想過做老師?或者考入大學?」面試官難以置信。

「不可能。不會的。」黃依然果斷地答。

以上是黃耀良(Aaron)8年前報讀手語研究文憑課程時與面試官的對話。根據政府統計處資料,全港有逾15萬聾人及弱聽人士,只有3.8%,即約6000人擁有大專學位。Aaron相信6000人中,弱聽人士佔大多數,他說:「以我所知嚴重弱聽的聾人一般只能到外國升學,學費昂貴。」政府沒有正式統計不同弱聽程度的學生入讀大學的比率,但Aaron估計能在本港升讀學士學位課程的聾人不多於10個。大學這一站,不止Aaron,對大部分聾人而言都是一個不可能任務。


聾校禁手語 因「無助融入健聽社會」

黃耀良,32歲,雙耳深度弱聽,父母和弟弟都是聾人,家中只有姊姊是健聽。Aaron幼稚園至中五都在一所聾人學校就讀,學校提倡口語教學,主張訓練學生讀唇和運用剩餘聽力,掌握發音技巧,協助將來能融入健聽社會。Aaron指當時的校長認為學習手語會影響聾童的說話能力,一律禁止老師和學生使用手語。Aaron對此不以為然,他兒時在石硤尾公屋居住,每天放學就和鄰居小孩玩耍,自自然然學懂發音、說話:「發聲不用別人教,我們是聾,但不是啞,和其他健聽小朋友玩得多自不然學會說話。」

Aaron說,以前在學校上課時,每個聾生桌上都會有一部耳機,連接老師的麥克風,學生可自行調節聲量。這設備對輕度或中度弱聽的聾生或許有用,但對於像Aaron深度弱聽的聾生便作用不大:「我聽到有聲音,但聽不清老師的說話內容,必須依靠讀唇才能勉強理解,但讀唇太累了。通常我都是和同學玩耍、聊天。」若遇上要求嚴格的老師,無法偷懶,他便表面裝裝樣子,實質魂遊太虛。

即使如此,Aaron在校成績優異,曾考到全級第二名,筆者不禁讚賞一句:「你屬於很聰明的那種人吧?」他即耍手擰頭,指聾校的程度與主流學校差距很大,像默書,每次只默數個詞語,不會有段落或是課外讀默,考試前老師更會「提水」:「事先跟我們說好會考哪些部分,全部都是死記硬背,不需要明白內容。」他坦言在真鐸啟喑學校真正學習到的知識很少,真正的得着反而是一班感情要好的聾人同學。


讀IVE 「我聽不到,可否借筆記?」

Aaron在中五會考得到8分,已屬校內最高分的一批:「在聾校讀書的人,不會有讀大學的想法,(與主流學校)程度差太遠了。」他邊說邊用手比劃着,一隻手高舉過頭,另一隻手放在腰間,聾校與主流學校之間,就似隔着一道鴻溝。Aaron中五畢業後到香港專業教育學院(IVE)修讀電腦文憑課程,課程艱深,學校亦無提供任何支援,只叫他上課時自己坐前一點。他下課後向老師表示:「我聽不到,可否將課堂筆記給我?」老師反應冷淡,反叫他問同學借。Aaron無奈之下請求同學幫忙,同學卻詫異:「咦,你能說話,沒理由聽不到的啊。」Aaron唯有說:「不是,我真的聽不到。可否借筆記給我?」第一次,這同學答應了他。Aaron第二天回校,卻發現這同學坐到老遠去了。半年後,Aaron發現自己實在跟不上課程進度,毅然退學。


中大手語教學 「我的腦袋激活了」

中五畢業,加上聾人身分,Aaron只能從事文員、廚師、洗車員等基層工種。2010年,香港中文大學手語及聾人研究中心(中大手研)開辦手語研究文憑課程,全手語教學。以前口語學習的經歷令Aaron蒙上陰影,對學習失去興趣,因此無意報讀,倒是家人擔心他一直做廚師和洗車員沒有前途,逼他報名。Aaron成功通過面試,首次體驗到手語教學的滋味。說到這裏,Aaron便雙眼發光,用雙手圈出一個橢圓:「以前我的腦袋就像這樣,不會動的,有了手語教學,我的腦袋激活了,所有事情都很清楚,一些抽象的概念,轉化成手語時我都能明白。」他邊說邊舞動雙手,比喻腦袋受到刺激和開發。修畢兩年基礎文憑和三年高級文憑課程後,Aaron成功入讀中大語言學及現代語言系學士課程,今年即將畢業。當年在他眼中視為「不可能」的事如今成真,他深感手語教學是聾人是不可缺少的學習途徑:「中大是少數理解聾人情况的大學,我在這裏上課、匯報、實習等都有手語翻譯,我不用擔心要怎樣用口語表達,也不會聽不明白課堂內容。」

Aaron指出,社會對聾人有不少誤解,坊間對手語的認識甚少。他曾在街上與友人用手語聊天時被路人訕笑,對方更模仿他的手語動作。Aaron以前求職時被僱主多番質疑其工作能力,又遇到不公平待遇:「有另一名健聽人士與我同期入職,初時大家工資一樣,3個月後,他加薪了,我卻沒加,一年後,他又再加薪,我工資仍沒有變。」到他決定辭職轉工時,老闆愕然:「你不做了?難道你在外面還能找到工作嗎?」Aaron心裏不忿:「難道聾人就不能像健聽人般工作嗎?」


教局助聽器 外判舊款低質

被問到對將來聾童教育政策的期望,他認為實施手語口語雙語教育是最好的方法,聾童自小吸收兩種語言的文化,長大後可自行選擇用手語還是口語作為溝通媒介。現時歐美各國政府規定,即使只有一名聾童入讀,校方都必須為他提供手語翻譯服務。除此之外,每名聾人每年可享有50小時的免費手語翻譯服務,讓他們可看醫生、買保險、處理銀行細務等。Aaron指香港在這方面的支援十分落後,全香港專業的註冊手語翻譯員不足10人,且費用昂貴。他在中大修讀語言學學士課程,每年的手語翻譯服務費用達30萬元,費用由中大手研和學生事務處資助,他不禁說﹕「政府的幫助近乎零。」

Aaron受惠於政府的,只有每月不足2000元的傷殘津貼和兩元乘搭優惠,他批評這些小恩小惠沒有用處,無法解決聾人的真正需要。至於教育局為聾人免費提供的助聽器,Aaron亦棄之不用﹕「教育局提供的助聽器質素很低,連噪音和雜音也一併放大,我到外面買新的,兩者質素差天共地,不過每隻要4萬元。」原來教育局以「價低者得」的投標方式把服務外判,不論聾生弱聽程度屬輕微或嚴重,都只得數款款式較舊、隔音較差和價格較低的助聽器選擇,像Aaron從政府獲得的助聽器每隻只值6000元,聾生變相永遠無法享用最新型號的助聽器。

政府現時提供免費助聽器或人工耳蝸移植手術予聾人,目標是彌補聾人聽力,讓他們可像健聽人士般過正常生活。Aaron批評政策方向錯誤﹕「有些聾人即使載了助聽器,甚至做手術,都不會擁有與健聽人士一樣的聽力,我最想政府提供的不是金錢上的資助,而是改變政策方向,讓聾人與健聽人士有平等的學習和工作機會,發展他們所長,貢獻社會。」


聾校主流校 聾童其實無選擇權

政府自70年代起實施融合教育,確立「殘障兒童應儘可能跟一般兒童接受同樣的教育」的特殊教育方向。為增強聾童的剩餘聽力,政府弱聽學童免費提供助聽器和人工耳蝸移植手術。政策令入讀聾校的學生下跌,原有的10數所聾校陸續倒閉,如今全港只剩路德會啓聾學校一所聾校。聾童看似可以選擇入讀主流學校或聾校,事實卻不然。路德會啓聾學校只接收雙耳嚴重弱聽的學生,單耳聽不到或是中度弱聽的聾童都不符合收生條件,被迫入讀主流學校。中大手語及聾人研究中心於2006年推出「手語雙語共融教育計劃」,由香港賽馬會撥款6000萬元資助,與4間中小學和幼稚園合作,讓聾童與健聽學生一同學習。每級最多可接收6名聾生,上課時額外有一名老師作手語翻譯,實行手語及口語雙語教學模式,計劃至今約有110 名聾童受惠。


拒常規資助手語翻譯 「這是人權!」

計劃真正做到聾、健融合,Aaron理想的聾童教育似乎有望落實,可是計劃並不獲政府支持,現有資金預計只能維持至2019年,如沒有新的資金,屆時或要停止錄取聾生。中大手研高級項目主任姚勤敏指出,計劃每年經費約500萬元,單靠慈善團體資助並不理想﹕「慈善團體能資助的年期不會太長,要求亦高,曾有不少團體以計劃受惠人數太少而婉拒。」2014年,姚聯同多個參與計劃的學生、家長到立法會小組委員會會議發言,促請教育局撥款讓計劃延續,當時仍是教育局副局長的楊潤雄多番以計劃成本高、成效不顯著為由拒絕設常規撥款。

翻查立法會會議紀錄,教育局回應「至今並無有力的實證可確定使用手語是大幅提升聽障學生成績的主要因素,政府如要全面落實一項新措施須動用額外資源,因此必須確定該項措施的成效已得到充分證明,才是謹慎的做法。」姚反指提供手語翻譯服務是聾人人權之一﹕「手語不單是教育方法,而是基本人權,若聾人受過手語教育後,成績便要與健聽學生『睇齊』是一個過分要求。」他認為政府的特殊教育政策需要大革新:「不能期望我們民間力量照顧所有聾童,應由政府承擔。」


後記

筆者在中大首次接觸手語,以4年時間完成副修手語課程的要求,其間接觸到不少深度弱聽的聾人,發現他們的求學困難比想像要大得多,從前自己所知的只是皮毛,「入大學」對他們遙不可及。畢業功課遂決定以香港聾童教育為題,讓聾人和聾童家長說出他們的心聲。首次以手語訪問聾人,自己也戰戰兢兢,每次訪問都備好紙筆以備不時之需,以往訪問前「做功課」,只需了解受訪者背景和想好問題,今次還要上網查字典,記下某些詞語是怎麼做的。(對啊,有網上手語字典,想不到吧?)

訪問過程出乎意料地順利,聾人除了打手語外,亦擅長用表情和肢體語言表達,若見我仍然一頭霧水,更會開聲說話,雖然發音不是百分百準確,但足以令我明白。


聾人無所謂「敏感問題」

訪問聾人還有一個好處,就是沒有所謂的「敏感問題」。以往老師總是說「要將敏感的、挑戰受訪者觀點的問題放在最後」,這法則在訪問聾人中用不着。說話直接、簡單、具體,是聾人文化之一,源於手語本來十分形象化,不會出現轉彎抹角、語意含糊的情况,聾人之間溝通亦習慣單刀直入,不介意觸及年齡、薪金、不快經歷這些常人的禁忌。過程中,筆者完全感受到他們運用手語的熟練程度,與我們說廣東話無異,一樣有語氣、粗口、口頭禪。手語在部分聾人眼中,是最能夠流暢地表達想法和最易理解的語言,相等於他們的母語。試想像我們被迫要用第二語言學習,在校禁止母語溝通,明明不是比別人笨,但就因為無法理解第二語言,跟不上課堂進度,成績強差人意,這便是聾童在缺乏手語教學下的學習情况。

(香港中文大學新聞與傳播學院講師譚蕙芸為本文提供指導,特此鳴謝。)

■什麼人問答

答﹕黃耀良,Aaron

雙耳深度弱聽,正在中大修讀語言學學士課程,入讀中大是他人生中首次獲得以手語上課的機會,終於體驗到學習的樂趣。由於切身體會到聾人理解口語的吃力,他計劃開設專門為聾人服務的補習社,聘請手語老師教學,幫助在主流學校就讀的聾童。

問﹕陳穎思

中大新聞與傳播學院四年級生,雙耳先天性輕度至中度弱聽,自小在主流學校就讀,小學讀默時總聽不清「are」和「a」、「It」和「This」,尾音有沒有「-s」或是「-ed」更是估估吓,胡亂寫下去。所幸弱聽程度不嚴重,在「周街都係大學生」的年代,順利成為其中一員。

文‧圖//陳穎思

編輯// 何敏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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