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00524-星期日文學‧《氣球人》:以想像力游走一切之間

星期日文學‧《氣球人》:以想像力游走一切之間
2020年5月24日星期日


【明報專訊】由《13.67》開始,陳浩基揚威國際,香港的推理小說獲得大眾注目;今年四月,他出版新作《氣球人》,新寫的章節有四篇,跟早前寫好和發表的五篇相距九年,為什麼陳浩基要以「氣球人」的身分再與讀者會面?筆者訪問了三位曾與陳浩基合作的推理作家望日、冒業和黑貓C,加上一些自己身為讀者的臆測,分享在故事情節中游走的快感。


談流派:只差一點點 即可以再會面

讓陳浩基聲名大噪的作品《13.67》是一本以香港為背景的「社會派」推理小說,着重從小說反映社會現象;然而陳浩基提到社會派只是他身為推理小說作家的其中一個面向,《氣球人》設定則回歸「本格派」,即以邏輯推演為主的推理小說。

筆者幾年前讀《13.67》之時實在大為驚豔,當故事設定在自己熟悉的城市,九龍塘、灣仔、鐘樓、天星小輪等悉數登場,故事中的警察和犯人走過那條自己曾經到過的街道,那份既陌生又刺激的感覺是其中一個引人入勝之處,另一方面是陳浩基透過小說諷刺時弊,冒業回顧,「它的『反向年代記』結構,正正隱喻着優良的制度並非一朝一夕能建立,從前要彰顯公義,甚至需要尋求制度以外的力量。當然,『反向年代記』還有另一重隱喻:香港的制度和警民關係正『開倒車』,與一九六七年的情况愈來愈相似」。該書二○一四年出版,適逢雨傘運動之後,由二○一三寫到一九六七。

不知是否緣分,《氣球人》的出版也在反送中運動之後,而故事換了個角度,由「警察」寫到「殺手」。其中一個章節葛警官在一條走廊追上了氣球人,兩人初次「會面」,最後葛警官沒能抓住他,自己也因為追捕氣球人一事命途坎坷。筆者對這個畫面印象深刻,因為是傳統「正派」與「反派」交鋒的一刻,但自己的感受與讀《13.67》之時不太相同——雖然《氣球人》是本格派推理小說,但閱讀時的社會背景,也未免影響自己的視角。在故事的後記,陳浩基開宗明義寫道:「本作純粹是一部以娛樂為主導的鬥智黑色幽默諷刺劇……請各位別嘗試在故事中找尋教誨或中心思想。」對弦外之音的思考,卻也是讀者發揮想像力之處。


談世界:浮世繪 眾生皮相

「正如書中一句,這世界就是有趣地無趣。」黑貓C引用書中的一句話,正好讓我們開始探討氣球人身處的世界。氣球人是一個殺手,受客人委託去殺死目標人物,委託的原因千奇百怪,有讓人不寒而慄的,也有荒誕可笑的,這個世界弱肉強食,到處都是危機,而氣球人就憑自己的異能和智慧生存下來。在小說中,氣球人多次提及自己殺人只是為了討飯吃,看似不平凡的他與平凡的眾生一樣,要「搵錢」,要在這社會生存下來,他像故事中的超級英雄一樣有異能,卻沒有打算伸張正義,反而在地下世界看盡人生百態,從殺手角色退休後,質問葛警官那自以為是的正義感:「葛警官你的所謂『正常』跟『病態』,只是以歷史和宗教建構成的價值觀訂定,你沒有方法去證明那觀點是『正確』的。」看似沒有道德觀的氣球人,反而以批判社會的視角傲視世人。

筆者認為身在今日的香港更能投入氣球人的世界,黑貓C也不例外,「氣球世界的社會帶些黑暗,氣球人的活躍反而有種黑吃黑的快感,尤其在現今的社會氣氛下閱讀更覺痛快。(推理小說)有個特色是可以誘導讀者思考,思考誰是兇手、兇手如何殺人、為什麼要殺人等等,這些都很適合用來回應社會」。

除了氣球人對眾生的看法,陳浩基在小說中的每個章節,都以不同角色視角出發,「陳浩基採用類似柳廣司《JOKER GAME》的手法,視角有時是氣球人自己,有時是買兇的委託人,有時是小孩,有時是追捕氣球人的警探。每個短篇都會換上一種新的敘事方式,從而對讀者進行最有效的誤導,令結末總是充滿意外性」。讀者享受陳浩基準備的驚喜同時,也訝異他對不同人物內心世界的掌握,竟然有如此想像力在大量觀點與角度之間游走。


談角色:還是我最尾選擇誰 同樣背上這焦慮

氣球人的異能,似乎給了他各種各樣的選擇,我們在小說中卻總是讀到他的無可奈何,差點被發現,可能被炸死,牽涉在殺人遊戲中,看着他每每完成委託後向中介人吐苦水,總是很有趣的。幾位作家如何形容氣球人這個角色呢?「狡猾、趣致、瀟灑、對白抵死、總是留有後着——氣球人具備了一個壞蛋的所有魅力。」冒業如此寫道。黑貓C則說氣球人「既帥氣又經常顯得狼狽,讓人哭笑不得」。望日直言氣球人的性格是本書一個吸引之處在,「如果《氣球人》只是一部麻木不仁的殺手故事,也未免太不『陳浩基』了……他在殺人之餘仍抱持自己的原則,不甘受人擺佈;為了維持樸實的隱居生活,甚至倒過來保護房東,幹掉打算對房東不利的殺手。在小說的末段,氣球人金盆洗手,退休後弄孫為樂,彷彿比一般人更平凡。這種反差,令讀者禁不住一直追看下去,繼續窺探氣球人的內心想法」。

至於為什麼陳浩基要如此這般寫角色,冒業提起「陳浩基小說對反派的着墨永遠不會比偵探少,甚至偵探也會觸及很多灰色地帶,正義與邪惡並沒有那麼壁壘分明……殺人,甚至全職殺手其實也一樣。當一個人死去,既會有人悲傷,但同時也可能有人因此而十分高興」。有沒有可能,陳浩基能夠寫出這樣的作品,是他也有與氣球人差不多的世界觀,覺得善惡沒有如此清楚的區分?望日補充道:「我忽發奇想,這會不會正是陳浩基的內心投射,他在創作各種稀奇古怪的推理作品背後,為的也只不過是尋常人的簡單生活?」觀乎小說最後一些有關愛情和小孩的元素,身為讀者的我們又隱約覺得作者在提醒大家平凡生活的可貴之處。


談娛樂:請害苦我 請害慘我

從娛樂的角度看,在《氣球人》總能處處發現新驚喜,喜歡被作者「玩弄」的讀者一定會大感滿足,欲罷不能。當讀者以為因為故事談及異能,會出現作者勉強自圓其說的做法,但陳浩基「打敗」讀者的地方,卻又在於邏輯,運用自己的邏輯和想像力與作者比併,也是推理小說的有趣所在。

推理小說能讓讀者讀得痛快,也因為它是脫序的。「《氣球人》的「文學性」當然比不上《13.67》,這次陳浩基追求更純粹的娛樂性,盡力去發揮出『非日常』魅力。」冒業覺得《氣球人》其中一個好看之處在於脫離日常,「氣球人是殺手的設定,原本就脫離了正常社會規範,他身處的世界是怪異、背德又刺激的,這也向讀者提供了脫離沉悶的日常生活的出口」。而脫離日常的設定,又自然地成就推理小說家對善惡的探索,「殺人事件總是『非日常』的,對生活在日常的普通人會造成危險。推理小說負責偵破案件的偵探,其任務其實就是修正這些脫軌的部分,令人家可以安心回歸『日常』。但在懲惡揚善同時,如果沒有犯罪、沒有犯人去殺人,推理小說的故事甚至無法開始。這種『內在矛盾』令一些作家更深入去思考犯罪,甚至是善惡本身」。

所以推理小說的娛樂性和善惡觀如何配合?黑貓C有些不一樣的看法。「我認為推理小說也沒有必要顧及善惡觀,沒有義務要隱惡揚善。讀者不會因為看了殺手故事而跑去殺人的。推理小說的核心是邏輯思考,會邏輯自然能辨善惡,所以善惡觀只是配菜而已,主菜還是享受邏輯推理的樂趣。」


談想像:Shall we talk?

《氣球人》的想像力體現在作品對眾生相和氣球人的角色描寫,也在其誤導讀者的手法上。痛快過後,筆者忽發奇想,會不會這個時代最需要的正是想像力。望日提到另一本小說,「我在閱讀着《氣球人》時,也不期然聯想起法國作家莫理斯.盧布朗創作的『亞森.羅蘋』系列。有怪盜紳士之稱的羅蘋風流倜儻及聰慧,專門偷走為富不仁者的財富,劫富濟貧。羅蘋的故事有別於當時相當盛行、為正義而行事的偵探小說,卻在法國大受歡迎,或許是因為二十世紀初的法國貧富懸殊,老百姓對愚弄法國警方和充滿俠義的羅蘋大有好感,能透過此書發泄心中無從紓解的鬱結。《氣球人》的主角跟羅蘋一樣善於偽裝,也跟羅蘋一樣有一名以捉拿他為終身奮鬥目標的死敵葛幸一警官,《氣球人》出版於這個紛紛擾擾的時代,多多少少跟羅蘋系列的創作背景相似,那麼《氣球人》會像羅蘋一樣系列化,而且同樣流傳千古嗎?實在令人充滿期待」。

書中有一章節,題為「Shall We Talk」——「當中氣球人兩度拯救了葛警官,並揭破警隊中的腐敗和黑暗,讀者還是禁不住會問,作者是希望藉此諷刺香港的現况嗎?」「不,我想大家還是不要替作者亂扣帽子好了。」望日的自問自答,正好看見小說或藝術作為政治以外回應社會的方法,不需明言,看得明白的人就會明白,在硬生生的政治評論外,創造想像甚至改變的空間。也是以想像力「游走」的意義。

「我覺得即使在紛亂的世情下,人們也得適時抽離,才能保持身心健康。陳浩基以其流行推理小說而著名,他選擇以自己最擅長、最專業的方式來回應社會,我覺得有其道理所在。」望日提到更多書中的章節,「無論作者在撰寫故事時是否有刻意或避免滲入個人想法及善惡判斷也好,其作品完成後就擁有獨立生命,讀者在閱讀的過程中自會因應當時的環境及自身的經歷而有自己的理解和判斷。在〈Shall We Talk〉一章中,氣球人雖然揪出了警隊中的害群之馬,但他同時殺害了近百人;在〈傅科擺〉一章中,他瓦解了城市中勢力最大的黑道,但最大的地下統治者消失,其他較小的勢力必會抬頭爭奪勢力,令社會在未來數年陷入一片混亂。作者以至故事中的角色都沒有對此道出很明確的想法。作者不在作品中作善惡判斷,或許反而給讀者留下更大的思考空間」。


談技藝:活得精彩結尾切勿流眼淚

在紛亂的日子要明哲保身,就要像氣球人一樣有一門異能,放在現實,大概就是有一門技藝,不論社會環境多麼混亂,也能生存下去,雖然香港喜歡閱讀的人本來就不多,而類型小說的生存空間應該更為狹窄,但也有很多人在默默耕耘。反過來說作為讀者享受推理小說的刺激感,也可以說是享受其中讀到的技藝。

三位推理小說家也認同推理小說是一種技藝,雖然在香港鮮少提及。冒業的總結是:「推理小說的基礎審美就是『意外性』和『合理性』,亦即『情理之內,意料之外』。而兩者是很難兼顧的,合理的謎團通常很容易猜中,超乎想像的謎底則很難合理化。能夠平衡兩者的都會成為傑作。而它們需要的技巧也有差別:達至『合理性』的技巧就是運用邏輯反覆審視故事,避免明顯的矛盾和錯漏。至於達至『意外性』的方法很多,例如利用文字誤導讀者,製造出虛假的預期,到結末將這認知徹底打破,令讀者恍然大悟。這正是陳浩基的拿手好戲。《氣球人》的技巧顯然偏向『意外性』多於『合理性』,每篇都以不同角度和方式敘事,試圖用一種新的方法去欺騙讀者。有些故事未必很嚴謹,但娛樂性很足夠。」

望日表明:「我覺得寫小說本身已經不容易,精彩的推理小說就更加困難,因為要把伏筆和線索藏在故事之中,卻不顯得沉悶或突兀,絕對是一項需要不斷琢磨的技藝。陳浩基是我的前輩,我不敢評論他的技藝,但《氣球人》絕對是出眾而且有特色的推理小說。書內九個篇章看似獨立,當中卻有不少細節環環相扣,可以看得出作者很用心編排,讀者重讀本書亦可能會有新的發現。」

黑貓C直接以氣球形容這份技藝帶來的驚喜:「《氣球人》每個短篇都從不同角度看主角的氣球人,有時候你在推測究竟氣球人要如何下手,有時候又懷疑他是否能脫險,正當你以為他在扭火箭氣球時結果可能是扭了其他,不看到最後都不知道真相。天馬行空把受害者變成氣球炸彈,同時又有一堆限制讓氣球人要思考如何佈局殺人。如果沒有那些規則,氣球人就變成純粹的奇幻小說了。」

讀到這裏的你想要什麼異能嗎?能夠在限制間游走想像,氣球人就與你常在了。

■info
黑貓C:二○一七年以《歐幾里得空間的殺人魔》獲得第五屆「島田莊司推理小說獎」首獎,及後開始推理創作,出版小說包括《偵探冰室》(合著)和《崩堤之夏》。另著有其他非推理小說,包括《從等級1到武林盟主》系列和《末日前,我把惡魔少女誘拐回家了!》系列。

望日:曾任香港政府一級行政主任,輟筆多年後,仍對寫作念念不忘,為實現以創作為終生職業的夢想,遂於二○一三年丟棄鐵飯碗全職寫作,集中於創作科幻及推理小說。二○一五年以科幻小說《黑色信封》出道;曾與與陳浩基、譚劍、文善、黑貓C、冒業合著作品有《偵探冰室》。

冒業:二○一八年以「反推理」作品〈古典力學的象徵謀殺〉入圍第十六屆「台灣推理作家協會徵文獎」決選;另有著作〈來自地下〉收錄於《偵探冰室》。曾為劉慈欣小說合集《流浪地球──劉慈欣中短篇科幻小說選》撰寫代序,亦為譚劍《黑夜旋律》和子謙《阿帕忒遊戲》撰寫解說。


文//胡筱雯
圖//資料圖片、作者提供
編輯//關曉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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