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00530-蘋人誌:我不好惹~蔣雅文

蘋人誌:我不好惹~蔣雅文
23:12 30/5/2020


從香港到台北,蔣雅文認為台灣人普遍沒有意識到自己很幸福。

蔣雅文位於台北赤峰街的三角窗小店賣酒釀湯圓冰,開店3年來一直是港日觀光客的朝聖名店,但在武漢肺炎蔓延期間,只單靠意志力堅持。3月乍暖還寒,春燕喚不回當地客,4月全球發燒,她連僅剩的一名店員都請不起,先生在店內幫手還接外賣賺外快。

撰文:鄭淳予 攝影:侯世駿

此時疫情趨緩,熱辣辣的天氣終於催出店內高朋滿座的生意,而她仍是戴着口罩在吧枱後安靜地搓湯圓。離開香港演藝圈12年了,這是她最舒服的日常。

「從小,每學期都被老師評語有社交障礙。」蔣雅文的香港口音已不明顯,語氣輕柔倒似吳儂軟語。

她的父母確實來自上海,自小移民香港。父親作畫為生,母親是全職主婦,蔣雅文打從娘胎起就沒有社交生活可參考,除了上學的幾小時外,她每天都和父母過着與世隔絕卻怡然自得的生活。

17歲那年,父親終於不堪腰椎勞損病倒了,身為長女的她毅然休學,挑起養家重任,找工作面試那天,還是她第一次從新界搭地鐵到港島。

沒有一技之長的她,從月薪5,000元的健身房接待員到獲邀為潮流雜誌拍攝美妝單元,懵懂之下就踩進模特兒圈,後來更成為英皇集團的合約藝人,在2002年以三人女子組合「3T」出道。

一個小鎮姑娘被推上大舞台,你一定聽過這故事。儘管對演藝工作毫無概念,蔣雅文還是硬着頭皮拼了,「這才發現,原來我內在的摩打實在不夠快,油門已經踩到盡,都要燒掉了,還是好吃力啊。」

後來她才明白,她不懂扮偶像,只懂做自己,「路上遇到有人認出我都會想躲開,我很需要安全感,這種個性當藝人很衝突啊。」

演藝工作當然有些意外收穫,某次她隨劇組下榻高雄的左營拍戲。聽人家說「去台灣就要去台北」,她趁着某天空檔便瞞着助手溜出門。


遷台由零開始 開一人雜貨舖

「香港年輕人的距離感都很有問題,因為我們活在一個很小的地方嘛。」零準備的蔣小姐本還妙想天開搭的士到台北,「嘩!結果高鐵坐了兩小時,我在香港沒有搭過那麼久的車!」

她一路隨機問人,從西門町到士林夜市,全程行雲流水,還遇到幫她飛車趕尾班高鐵的好心運將。「東西好吃是其次,印象最深刻就是台灣人好好!」台北假期在鬱悶明星的人生埋下伏筆。

25歲那年,已在演藝圈浮沉6年的蔣雅文再也壓抑不住內心的焦慮,發行第一張也是最後一張個人專輯當天就向公司提出解約要求。

把自己「解僱」後,她退掉租屋、捐讓華服,僅有的儲蓄留給家人,帶着20,000港元與一卡皮箱就來到台灣「從零開始」。

起初,她遁入台北一間便當店做時薪part time,還兼職在街上派發傳單。「我要做,就要做到老闆『不能沒有我』的精神勒索。」

她沒在開玩笑。閒時到附近公司商號以90度鞠躬派發自己設計的傳單,忙時不等號令主動為後方排隊客人先行點餐;她的勤快風格為店裏大叔大嬸注入活力不特止,還曾被po上「表特板」(Beauty板,即美女板),慕名而來「求認識」的客人帶動一股買勁,誰想得到她是來自香港的明星。

「我17歲就出社會,學習經驗比別人少,趁着來台灣就想滿足求知欲。」她白天打工晚上報讀坊間室內設計課程,室內設計學完後又接着做服裝設計學徒。

最忙碌的時候,她一早到工地實習,中午在大馬路派傳單,下午到便當店剁排骨,傍晚送外賣,再趕着晚上上課。重新拿回人生主導權,讓她吃苦也快樂。

台灣不止帶給她選擇的自由,還有發夢的自由。「我剛來就覺得台灣年輕人比較有夢想,大家都很敢一起去完成甚麽,那是有感染力的。」來台一年多後,她也與朋友開了服飾店,自己設計衣服自己賣。

「但我有過度膨脹自己的自虐傾向,覺得再大的球都接得住。」當時她事必躬親到連包裹出貨也要親手抄寫地址。工作強迫症讓她不敢下班,明明很少睡覺也要在枕邊備妥紙筆隨時工作。

直到有天,老天只是丟了顆沙子,她卻接不起來了。那時,免疫系統失調讓她全身長滿紅疹,滲血的膿包佔據全臉,「找不到一公分完好之處。」曾經靠臉吃飯的她拆掉家裏所有鏡子,本以為休息一個月就會好轉,沒想到竟一路糟下去。無計可施之下,她只好讓人接管所有工作。

大病期間分外感觸,她在花蓮散心時偶遇一間凋敝的日式老宅,不禁投射:「如果可以把它翻修好,我就能把自己的身體治癒吧?」

歷時8個月整修,老宅果真重現光彩,花蓮的好山好水也助她成功排毒。焦躁的心找到一片可以安定的地方,她為老宅掛上「心地日常」招牌,開起一人雜貨舖,繼續量少質精地經營自有品牌。

店裏的招牌酒釀湯圓雪花冰,結合父母的家傳秘方與她和妹妹的創意,成為人氣之作。

蔣雅文離開香港,移居台灣已12年,與愛犬安居樂業的模樣就是她貼地的日常。
說起那段來台奮鬥史,蔣雅文搓湯圓的手沒停過。「我的效率不高,在香港可能不符合期待。」她比喻,來台灣就像遇上一群玩跳繩子的人,「瞬間加入就能跟着一起跳。」台灣有緩衝的空間,「香港年輕人一出社會就像被趕到跑步機上,不能停下來。」

而在花蓮福地歷經一番「重新整理」後,她也遇見可以一起走跳的另一半。2014年,蔣雅文與造型師朱經雄結婚,夫妻倆一人設計男裝一人設計女裝,在台北赤峰街開了間服飾選物店。

這時,香港也吹起移民潮,她順理成章邀父母移居花蓮。「我爸媽畢竟住慣了大城市,跳過台北直接去花蓮,最不習慣出門到哪都遠。」不過,兩老很快就對空間距離有了不同體會。「以前住在一棟40層樓的公屋,雖然住得密集,鄰居卻不太往來,在這邊明明大家門口離很遠,別人卻會主動來招呼他們。」

而本來只是打發時間幫女兒看店的兩老也興起在雜貨店做餐飲的靈感。母親的家傳秘方、父親掌廚,再加上她與妹妹的創意,招牌「酒釀湯圓雪花冰」誕生,很快就成了遊客的朝聖名品;更重要的,這是一碗屬於全家人的事業。

講到餐飲,她問我見過香港的茶餐廳沒有:「我常想,為甚麽餐牌上的菜會多到上百種,我怎麼知道要吃甚麼?」

「台灣有些老店居然可以只賣一樣東西,幾代子孫全被庇蔭着。」她難掩崇拜地說:「台灣讓我發現,原來這種事情是可能的!」

趕不上潮流,不如超越潮流。但在達到那境界之前,她與先生的高價服飾選物店不敵平價時尚當道,開業3年後還是要落幕了;夫妻倆才在同一條街上另外開起現在的「心地日常」二店。


表態後受打壓 寧學放手不折腰

來台12年,生意起起落落,餓不死也賺不了大錢,至今還無法買樓的她感嘆:「年輕人的困境我都懂。」去年,承租8年的「心地日常」花蓮店被房東收回,她只能撕心裂肺告別曾經的命運共同體,另外替爸媽在附近尋覓新店面。

常有香港人以為台灣房子好買,她聽了只能苦笑,誰教她「從零開始」台化得太徹底,連挫折感都接地氣。

儘管如此,她還是有個北海道理論:「住在北海道的人,大多不知道自己住在一個很美的地方,就好像台灣人普遍都沒有意識到自己很幸福。」

去年香港爆發反送中事件,幾次大遊行她都特地返港響應。「香港就是我的娘家,好像有人要動我媽媽一樣。雖然能做的有限,但至少不能置身事外吧!」過去偶爾還能接一些香港廣告拍攝的她,因為立場鮮明而失去許多工作。

疫情期間咬緊牙關付租金的她還是挺直腰板:「窮成這副德性總要有點成長吧!」

缺錢就像戒斷,讓人反思自己真正需要的是甚麼。

訪問這天,她正好賣掉充滿回憶的吉普車「阿抖」。「非常時期,沒能力負擔的還是要懂得放手。」瀏覽她拿出來拍賣的二手洋裝與高跟鞋,再對照眼前穿着工作服腳踩球鞋的「蔣大哥」,她笑說:「以前還覺得要留下來試試看,現在都覺得算了吧!」

她也趁着生意清閒時去身心科做了檢測,「原來我真的有自閉傾向和亞斯伯格傾向!」她像是解開身世之謎一樣喜悅:「那一刻我終於完全接受了自己。」一工作就高度專注、不懂人情世故、內向……曾經被認為「失格」的種種,其實都是與生俱來的天賦,要先擁抱自己才能適得其所。

幾個月前,她接下一個廣告拍攝,劇本上希望她表現出在街上轉圈跳舞的樣子。「那是我這輩子都不會做的事情。」她掙扎許久後還是請求改劇本,「雖然對劇組不好意思,但如果我能在喜歡自己的狀態下完成工作,就是我可以給對方最好的回報。」結果,劇組為她調整後拍出來的效果更好。

面對鈔票還是要做自己,投票更是。今年總統大選前,蔣雅文接受香港媒體訪問,鼓勵台灣人踴躍投票。「價值觀在同一個頻率的地方才能讓人活得自在,所以投票就是投自己一票而已。」她說。

港台政治文化不同,她回想自己到台灣後第一次誤闖遊行活動:「那天我剛好穿着環保團體贈送的T恤,上面印着『I love green』,結果路上不時有人跟我擊掌,好像兄弟會一樣。」她笑着說。

「參與之後得出來的結果才是真正的未來啊。」她讚許台灣年輕人的政治參與度,也不忘肯定香港年輕人在反送中運動的表現:「即使沒有勝算,但逆境會讓大家變得更完整,有了實戰經驗,他們的內在一定會變得更強大。」

「就好像……」蔣雅文想了一下,「我贏不了你,但我也不好惹。」她篤定說出自己的人生寫照。

去年7月蔣雅文返港期間正好受元朗7.21事件影響,無法與妹妹出門相見,有感而發在ig發文為港人打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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