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00531-星期日現場:當我們同在一起

星期日現場:當我們同在一起
2020年5月31日星期日


【明報專訊】5‧27是人大通過港版國安法的前一天。香港人(你喜歡這個稱呼嗎?),最後,我們來到了這裏。2020年5月27日,有幾件事值得記下來。縱使我的視覺跟你的視覺並不一樣,我不過是個炒散的,打幾份工來餬口,而你們多數比我更有能力。但是,你且聽聽這個故事,不論它好聽還是唔好聽,因為10年之後,這將是一段消失的歷史。


(一)美國記者的短訊

早上,說得更準確一點,是清晨4時,我收到美國記者的短訊:「Heart is breaking for you in HK...this is insane.」去年反送中運動曾吸引了大半個地球的傳媒來香港採訪,我跟美國、法國和芬蘭等外媒合作過。大家往後偶有聯絡,但我總是置身於「被問候」的處境,每當收到他們的短訊,就意味着香港又出事了。諸如10‧1前夕,他們關心解放軍可會入城,繼而就是中大一役、理大之戰,一幕幕警方彈頭攻入校園的超現實場景,對全世界來說都是叫人震驚的暴行,因此我總是收到他們的殷殷垂念。

就在這天,半夜來鴻,心裏隱隱作痛。香港人有誰不知道,一國一制下我們大難臨頭,但當憂慮出自遠洋陌生朋友的口中,尤覺悲涼。他接着說:「It is so unbelievable. I'm hoping the media will be back to illustrate this complete injustice and breaking of promises.」我在被窩中想打幾個字回應,但良久無言。假以時日,歡迎外媒來港採訪,想必也是罪狀之一。


(二)做FA的醫生

我把頭盔、反光衣、眼罩、防毒面罩、兩個濾罐,還有記者證帶在身上,但要先去做一個預早安排好的醫生的訪問。沿路看到防暴警重兵駐守金鐘和中環,讓我想起15、16年前,去菲律賓馬尼拉採訪,舉目都是重裝警察的盛况。


訪問不過說一些奇難雜症的治療方法,跟香港當下情况風馬牛不相及。訪問做完,我在四面白牆的醫療室裏邊,卻不想離開。外面弄成這樣,大家不分享一下看法,我心裏難安(這個做法很危險,請大家不要亂試)。我莽撞的向醫生問診香港的死期,誰料他說:「香港人究竟點諗大家都好清楚,但政府從來沒聽過民意。」就這樣,我由一個記者變成一個急需獲得安慰的病人,醫生大概見我意志太消沉,遂帶點猶豫的透露了一個秘密:「我都有上前線做FA(醫療隊員)。」聽罷我的眼淚已不爭氣地滾下來,他忙着給我遞紙巾,「我明,我們都一齊經歷」。

他好不容易扶持了一個軟弱記者的心神後,一直把我送到電梯前,彼此用一張遮了一半的臉互道平安。做完訪問,與世隔絕不過兩小時,香港又再變得更加陌生。現在最害怕的,就是失聯太久,多過3個鐘沒有接收新聞,就幾乎認不出香港。睡覺超出6個鐘,再魂遊回來之際,總搞不清今夕何年,打從心底恐懼已失去了這個地方。

我滑一滑手機,看到銅鑼灣希慎門外,60幾個青年男女被防暴要求席地而坐受查的照片,還有中環德己笠街上,防暴警手持胡椒球槍,瞄準市民平射的一幕。而我位處幾條街之遙,路上是放lunch的白領,目下兩家餐廳一間全滿一間拍烏蠅,全滿那一間,門口更族擁着廿幾人排隊等外賣,這就是WhatsGap裏的黃店。

有些人在前面,有些人在後面;有些人在裏邊,有些人在外邊。有些人流淚,有些人眼淚流不出來;但大家的心,到底同在一起。這一段香港歷史,我叮囑自己要好好記住。


(三)想喊的鬼佬

皇后大道中周大福的門前,佈滿了幾十個重裝的防暴警察,每幾個人中,就有一人手持橙色黑色槍桿很粗的胡椒球槍,在中環鬧市上四處張揚。馬路的對面,整條雲咸街上,企滿黑壓壓的人頭,大家只能用一個憤怒的眼神示威,憑着一塊薄薄的口罩做掩護。

我一路往上走,站在人群的中間。大家都很冷靜,只是偶然有人發起喊出上聯,大家就順口溜的回應下聯。「五大訴求」當然配「缺一不可」、「光復香港」就配「時代革命」,還有好幾句專門給警暴而設的口號,我不在這裏長贅大家都心知肚明。在這些含蓄的白領裏邊,只有一男一女有這種響亮聲線,不時嗌出上聯連結彼此。意想不到的是,有個西裝男狠狠地嗌「香港人」時,竟然為數不少的人和應「建國」!由「香港人加油」,到「香港人反抗」、再歷「香港人報仇」,這是我第一次在現場聽到有人和應「香港人建國」。

其間全黑的速龍上場,在中環的大馬路上突然拔足追逐途人,我看到大家打從心底懼怕的臉,同時又看到大家那種習以為常的身體語言。然後我碰到一個昂藏七尺的金髮男人,他穿條紋恤衫,在行人路中央舉起一張蒼白無力的A4紙,用中文印着:「香港警察出賣了香港人」。

我上前搭訕,他用英語憤怒地喊:「Hong Kong police have betrayed Hong Kong people」。他說自己生於香港,在這裏住了40幾年,過去一年發生的每一件事,都叫他心如刀割,「I have a foreign passport, but I am a Hong Kong person.」

他用英語道:「我在中環上班,預計今日會有人示威,因此一早把兩張標語打印出來,帶在身上。」他不會看中文,因此只能靠Google翻譯幫手,把這幾個中文字列印出來。他說自己不是第一次上街舉牌,但從未遭警員截查:「because I am old and I am a 鬼佬。」

這個鬼佬原來會講廣東話,他只是不懂看中文。於是我立即轉用廣東話問:「咁你𠵱家心情點?」他的聲音一下子哽咽,望望周圍熟悉又陌生的環境,用廣東話答我:「我想喊,真係。I want to cry for Hong Kong.」

我問他會否離開,他說自己不想走,「不過即使我們移民,去到外國,我哋仲係香港人」。


(四)旺角的風情

夜晚,戰場轉移到旺角。我跟兩個18歲留了10隻漂亮指甲的女生搭話,她們說:「唔想香港變成大陸咁,我好驚。」她們2001年出生,覺得未來「冇晒希望」。但說了幾句,她們嫌我煩,我唯有識趣離開。

走到西洋菜南街,看見4個打扮斯文的25、26歲青年,男生跟我說:「我𠵱家只能講粗口發泄,咩都做唔到。今日出來我有心理準備,已經諗清楚,可能畀人拉。」我問他們立法以後,會否不敢在網上發言,女生瞪大眼睛:「點解唔敢?我會繼續在fb寫,感染淺藍的人,要他們知道發生咩事。」我不由得拍拍她的肩膊說:「年輕人,你真係天真!」想不到她用眼神「兇」我:「你一定要相信!」

話未說完,防暴突然疾走抓人,大家一哄而散逃難。於是我走去豉油街,想看看仍留守街上抗爭的,還有什麼人。然後3個師奶兩個大叔出現眼前,大叔的口罩褪到鼻孔之下,大聲責罵:「×街,害死香港,害死後生仔!」大叔1979年由順德經東莞,游水偷渡來港,他說自己最熟悉共產黨,生氣為什麼仍有香港人會相信這個政權。

另一個師奶說:「這裏5個人,3個大陸落嚟,有錢的冇錢的,我們都係香港人,我們要自由和法治。」她的仔女今年30幾歲,「大家各有各出嚟,去唔同地方抗爭」。另一個師奶說:「我放工見網上話去旺角,就立即來。我好灰,好傷心,一個咁好的香港玩完。這些時候,難道一個人屈在家?我一定要落嚟,見吓大家。」

以上就是我想說的關於5‧27的故事,謝謝你把它讀完。不論故事好聽還是唔好聽,它都是曾經在歷史長河裏出現過的人、出現過的話。我叮囑自己要好好記住:有些人在前面,有些人在後面;有些人在裏邊,有些人在外邊。有些人流淚,有些人眼淚流不出來;但大家的心,到底同在一起。


文、圖//鄭美姿
編輯//林曉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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