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80710-詹宏志:讀書防老(之一)

詹宏志:讀書防老(之一)
20080710
雪爪追蹤



台灣知名的經濟犯罪「博達掏空案」爆發時,一時之間我有點看不懂那個案子的來龍去脈,恰巧當時要和公司的簽證會計師開會,順便就向他請教博達案裡的幾個關鍵。會計師解釋說,博達案、或者其他類似的案子,關鍵都是私下做一些假的交易,衝高帳面上的營業額和獲利,讓股票市場的大眾投資人誤以為企業前途看好,競相追逐,抬高了股價,大股東就從中套現獲利。

但這許多假的交易如何能夠不被發現?你出一批貨物到海外的假公司,自己公司會出現一筆「應收帳款」,應收帳款累積多了,會計師查帳時也會疑心;博達案厲害的地方是,到了年底時,它以「應收帳款」向銀行抵押貸款,這個動作在帳面上產生兩個效果,一是應收帳款會降低,一是公司現金存量會增加,兩個結果都是公司的利多消息。這樣的貸款通常只貸兩三天,而且現金也被鎖住不准動用(那是銀行自保的條件),貸款的主要目的只是要使十二月三十一日結帳日的帳面起了變化,當會計師根據帳冊向銀行發函查帳時,銀行回覆的戶頭裡當日現金餘額確實與帳面完全相符,會計師也就不疑有他。

多麼聰明的設計!會計師查帳時根據帳簿發函,他得到的對帳數字是正確的;「應收帳款」在正常時候是一項資產(你大部分是會收到錢的),拿它來抵押貸款也不無道理;銀行也很小心,它只貸你兩三天,並且要求你開帳戶,凍結貸款現金直到還款,它不會有風險,卻能賺到一筆高昂的利息;唯一有損失的,是因為誤信財務報表顯示的數字去投資的大眾、或者因此放心與它往來的其他廠商。多麼精巧聰明的設計,但又多麼的傷天害理。會計師還告訴我,這些稀奇古怪的金融商品其實是外商銀行推銷給企業人士使用的,美其名是新興金融工具,心術不定的人就被誘惑了。
不要再相信「讀書的小孩不會變壞」了,今天,要做一個厲害的「壞人」,也必須很會讀書。像上面說的這個經濟犯罪的例子,每一個相關涉案的人,不管直接間接協助犯罪的,都必須是對金融實務和會計作業非常「有知識」的人,如果讀書的小孩不會變壞,這些很會讀書的壞人是哪裡來的?

關於讀書的「功用」,其實有許多迷思,經不起細細考究。譬如說「讀書能變化氣質」或「讀書能陶冶性情」,這些話當然不無經驗根據,我們遇見過若干氣質不凡的人常常是讀了點書的人;但顛倒過來的經驗恐怕也不少,我們的確也會見到氣質奇差的大學教授,或者另一個例子,當我發現在台灣國會裡某些呰牙裂嘴罵街式的立法委員竟然也都有博士學位時,著實大吃一驚,因為形象與氣質實在連結不起來。可見,讀書和氣質,有時相干有時不相干,端看「變化氣質」的來源何者力量更大,以立法委員的例子來看,顯然讀書所變化的氣質,並不如「選舉文化」的影響來得大呀。

一切把讀書「神聖化」的種種描述,我們都該保有一定的懷疑。譬如「萬般皆下品,惟有讀書高」、「書中自有顏如玉,書中自有黃金屋」之類的說法,通通值得重新檢查。把讀書活動神聖化的目的,可能在於鼓勵人們讀書或尊重知識的價值,本來也許不是壞的想法;但當這些想法被大眾普遍相信認同進而「強化」成一種偏見,甚至倒過來成為剛起步的讀書者、學習者的「壓迫」時,這些偏見可就不好玩了。

當我還在鄉下求學的時候,我看到一些農家小孩同學,他們靜心讀書的條件是很不利的。農村需要勞動力,他們放學之後就要牽牛、下田、餵豬、飼鴨,做不完的活,而有的同學家裡既沒有做功課的書桌,也沒有點燈的電力,更不要說去那裡尋找可以指點他們做功課的父母或兄姊。這些弱勢最後顯示成為在課業上的「落後」,或者成了自主讀書的困難,但我沒有從大部分老師那裡聽見同情的聲音或看見幫助的行動,我聽到的是指責他們的愚笨和懶惰,譏諷他們不是讀書材料,甚至動輒饗以鞭笞與詛咒。

如今我回頭想像那些不幸同學讀書的「挫折經驗」,讀書活動被高懸的「神聖性」,或者成為高出其他一切的價值,有時候真的會成為弱勢者不堪承受的壓迫。這些小孩,讀書雖然不順利,他們有的體能絕佳能成為一流運動員,有的手藝精巧能成為工藝良匠,或者他們大部分都是忠厚而勤勞能夠成為有用的公民絕無疑問;甚至如果給予不一樣的讀書環境,他們是否還是讀書弱勢亦未可知。但在某種「萬般皆下品」的觀念裡,讀書成為他們抬不起頭來的無情壓迫。
把讀書標示成至高無上的價值,固然是一種偏見;相信讀書具有某種「俗世上」的價值,恐怕也是另一種偏見。我指的當然還不只是「求高學歷,得高薪資」或者是「贏在起跑點上」那種明顯的偏見。有一位我從前的上司總愛說:「我讀書是為了趕上社會的變化,取得有用的知識。」

但人生問題從不曾「自我招供」它們所屬的學科,它們不會說:「嘿,看著我,我是屬於經濟學的一種問題,你來解析我吧。」它們總是含糊籠統、聲東擊西、像霧又像花,知識如何對症下藥、如何「有用」,可不是「投入產出」那麼簡單,你想要跟上社會變化的腳步,了解問題的性質,那已經是無止境的追求,哪裡是找本書來看那麼容易?
讀書當然「有用」,但困難的是,你讀書之前根本不知道它何時有用,譬如讀一本《三國演義》,你怎麼知道它何時有用?以什麼方式有用?至於很多年後,你突然發現「讀三國」可以「學管理」,你對管理突然心生獨到的體會,那不是人生當中「可規劃」(programmable)的事。我們確知,不讀書就不會發生這件事,卻不能確定,讀了書就能發生這件事。「有用的讀書」似乎就是「不可規劃」的。事實上,我們不也都親身看到一些例子,某些沒有機會讀很多書的人卻有著一身的本事、和洞悉人情的驚人智慧?

讀書並不比「不讀書」高尚,讀書也不一定比「不讀書」有用,果真如此,讀書豈不是一點意義也沒有嗎?我們又心知不是如此,但我們究竟要如何為讀書進一有力的「辯護」?
Why read?Why we read?Why we love to read?讀書本身一定有它自己的自足理由,不假他求,不需要以世俗的「有用」來交換,更不需要以先驗的「神聖」來掩護,我們可以找到直接的好理由。讓我來試試其中一個理由,譬如說,「讀書防老」,這個理由你覺得如何呢…?(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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