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71105-星期日現場:十月革命追溯,懷抱動人理想,釀造多少苦難

星期日現場:十月革命追溯,懷抱動人理想,釀造多少苦難
2017年11月5日


【明報專訊】這張泛黃的紙片陳列在櫥窗裏,被細光照着,愈發古舊——1887年,列寧的中學畢業成績單﹕

宗教律法,全5分;俄語和斯拉夫語,全5分;邏輯學,4分;拉丁語、希臘語、數學、歷史、地理,全5分;物理和地理數學、德語、法語,5分。

今年6月16日,我在俄羅斯烏里揚諾夫斯克市的列寧博物館裏泡着,聽導覽員伊琳娜講弗拉基米爾.伊里奇.烏里揚諾夫(Владимир Ильич Ульянов,列寧原名)家的往事。


1869年

這年,一家搬到此地,翌年,列寧出生。列寧的父親是沙俄時期的省級教育官員,創辦過許多學校,是教育家,也是文化保守主義者。每到禮拜天下午,這家經常傳出的,是孩子們誦讀莎士比亞、歌德、普希金的聲音。高中時,列寧的班主任寄望他成為哲學家或拉丁文學者,他最終成了一個職業革命家。然而,列寧對拉丁文和經典的熱愛從未淡去,他讀古羅馬詩人維吉爾、奧維德、賀拉斯、尤維納利斯的原文,讀羅馬元老院的演說,在20多年的流放生涯裏,如飢似渴讀歌德,一讀再讀《浮士德》。

幾天前,我在聖彼得堡芬蘭車站前的列寧廣場上蹓躂,望望立在象徵裝甲車基座上的列寧雕像(斜角約45度指向遠方的經典姿勢;調皮的年輕人會告訴你,不,他不是在空中打車),默想100年前的4月16日深夜,一列蒸汽火車嗚鳴進站(車站裏陳列着編號293的火車頭,屬於列寧7月逃向芬蘭的那列車而不是當晚的,擺在那裏代享殊榮)。從斯德哥爾摩上車的32個人(其中有一個孩子),加上中途上車的一些布爾什維克,經過8天其實並沒有被鉛封住車廂的旅程,抵達革命風暴的中心。茨威格在《人類群星閃耀時》的最後一篇裏這樣描述:「在現代歷史上,沒有一顆炮彈比這趟列車射得更遠、更能決定命運的了。」

列寧曾預想,一踏上月台就會被送進彼得-保羅要塞的監獄,但眼前卻是大捧得快要遮住他的花束、熱淚盈眶的同志們、水兵們奏響的《馬賽曲》,還有廣場上熱切守候着他的紡織工人、金屬工人、士兵和農民……氣候變了。被抬到裝甲車上,發表完激動人心的即興演講之後,列寧潛入維堡區姐姐和姐夫家,母親和妹妹也在。姐姐安娜的養子已在舅舅和舅媽的牀頭貼好了《共產黨宣言》的最後一句:全世界無產者聯合起來!

1905年10月25日

15歲的鮑里斯.帕斯捷爾納克在聖彼得堡大街上,遭遇了哥薩克巡邏隊馬鞭的襲擊,後來被他逼真地寫進了《齊瓦戈醫生》裏。

1917年3月8日

(儒略曆2月23日)

一個明媚的冬日,人群洶湧穿過瓦西里島朝聖彼得堡市中心前進。7歲半的以賽亞.伯林被大人關照呆在屋裏,而他們自己都擠到窗邊,爭看那些用木板做的大標語牌:「要土地要自由」、「權利歸於杜馬」、「打倒沙皇」、「打倒戰爭」……小伯林聽到用俄語歌唱的《馬賽曲》。

11月7日(儒略曆10月23日)

這就是二月革命。7天後,沙皇在3月15日簽署了退位詔書,統治長達304年的沙俄帝國被推翻。臨時政府的總理是克倫斯基,列寧讀小學時校長的兒子,搬進冬宮辦公。革命者當然嗅到了歷史轉捩點的氣息,列寧和他長期流亡的同志們,紛紛從蘇黎世、斯德哥爾摩、紐約、倫敦、巴黎潛回俄羅斯,六個多月後的11月7日(儒略歷10月23日),一場由布爾什維克領導的起義爆發了。那些吵吵鬧鬧的蘇維埃會議、似有若無的悶炮、每隔幾天冒出來的新律法、被插到舊帝國鑄鐵雕像手中的一面面大紅旗……統統被親歷這場革命的美國左翼記者約翰.里德記在《震撼世界的十天》裏。

十月革命是伴隨一戰發生的重大事件,人類歷史上第一個由馬克思主義政黨領導的社會主義國家蘇聯誕生了。它的巨大規模,它史無前例的激進,它的持久影響,激蕩百年。

儒略曆是由羅馬共和國獨裁官儒略·凱撒採納埃及亞歷山大的希臘數學家兼天文學家索西琴尼計算的曆法。俄羅斯1700年起採用儒略曆,十月革命後,於1918年改用現時通行世界的格里曆。

大約在1843-1844年間,馬克思提出無產階級是未來社會革命的基本動力——基於他要為腐朽的德國發動一場新革命的強烈理論需求。他有一個榜樣:法國大革命,但他的設想超越法國大革命,實現普遍的人的徹底解放(傅勒《馬克思與法國大革命》)。《第十一論綱》在1843年有了雛形,青年馬克思揚棄黑格爾的第一個轉折點出現了:他借力於費爾巴哈。

這位二流的德國哲學家和經濟學家、一流的報刊專欄作者,為這個世界貢獻了他此生最大的發明:無產階級和資產階級的對立。從此,這個主義以他生前都不曾料到的罕見力量,統領了人類歷史長達百多年的大規模革命——這個階級對立的前提,幾乎沒有被質疑過,反而在一定程度上指導了現實的展開。

列寧,從因為參與暗殺而被沙皇政府處死的兄長那裏接過激進主義,從尤里.普列漢諾夫那裏接過馬克思主義,並改造了它。他是所有偉大的馬克思主義者中最靈活的其中一位——

「理論歸納現在全然派不上用場。」

「我們現在若硬將半生不熟的理論強套在當前複雜多端、而且迫在眉睫的革命實務上,後果不堪設想,我們寧可把理論當作指導行動的參考。」

這就是為什麼列寧在抵達芬蘭車站時,用先鋒隊統治替換了階級革命,也是羅莎.盧森堡後來質疑列寧之處。列寧提出《四月綱領》時,幾乎遭到所有人的反對,但從4月到9月短短5個多月的時間裏,他單槍匹馬成功說服了他的同志們為二次革命作好準備——事實上,1905年革命失敗之後,布爾什維克的全部努力,都在醞釀一場真正的無產階級革命。而他身後那個黨,也在權衡,如托洛茨基後來寫下的:「沒有列寧,黨也許能存在一段時間;但若反對列寧,黨就是無法生存的。」


把理論引入歷史進程

《共產黨宣言》中,明確指出共產黨人的任務是促使階級成熟,從而形成革命;而列寧忠實於原著,卻又微調地將黨引入階級存在的定義,而且成為階級的基本表達。正是列寧,第一次真正將黨(先鋒隊)引入到實際的歷史進程中。

列寧對理論的興趣基於:理論是行動的指南。在流亡中,他寫成一本理論書,直到革命勝利後才出版。1917年7月,他寫信給加米湼夫:

「以下一點請暫時不要告訴別人,要是有人謀殺了我,請您出版我的筆記《馬克思主義論國家》(注:即《國家與革命》還放在斯德哥爾摩)。筆記本是藍色的,裝訂過。我把從馬克思和恩格斯著作中摘錄的,以及從考茨基反駁湼潘湼庫克的著作中摘錄的一切文字,都收在裏面,還做了很多批語、評論、結論。我認為這件事很重要,因為無論是普列漢諾夫還是考茨基,都把這個問題弄得混亂不堪。」

「他(列寧)的頭腦是一件非凡的利器,」溫斯頓.邱吉爾曾這樣寫道,他可不是布爾什維克主義的崇拜者,「當它的光芒閃耀時,它揭示了整個世界,世界的歷史、悲劇、愚昧、虛偽,尤其是謬誤。」托洛茨基也寫過,除了工廠、農村、兵營,革命的實驗室就在列寧的頭腦裏。

十月革命是列寧「個人意志的勝利」(托洛茨基語)嗎?那麼,托洛茨基在三卷本《俄國革命史》末尾,附錄了斯大林後來刪除的演講記錄(起義其實是同志們私下裏動起來,而列寧表態「你們是對的」——見《十月革命實際上究竟是怎樣發生的》)又是什麼意思呢?它是在提示我們這場革命的「自發」性嗎?


顛倒過來的資產階級?

大約半年後,羅莎.盧森堡在未完成的《論俄國革命》中寫道:「俄國的解放,不是戰爭和沙皇制度失敗的成果……而是在自己的國土裏有着深厚的根源,並且內部已經完全成熟了。」它是老俄國在社會的、經濟的、時局的基礎上,積累下來的整體根本變動所促成的。沙皇暗探局的記錄也注意到這一點,但加了一句:「是在無產階級成功宣傳之下發生的。」羅莎.盧森堡在十月革命的行動中已經洞見到——

「列寧說:資產階級國家是鎮壓工人階級的工具,社會主義國家是鎮壓資產階級的工具。它在某種程度上,只不過是顛倒過來的資產階級國家。這一簡化了的觀點,忽略了最本質的東西:資產階級的統治不需要對全體群眾進行政治訓練和教育,無論如何不會超過某種有限的程度。對無產階級來說,這種訓練和教育卻是生存的要素,是空氣,沒有它,無產階級專政就不可能存在。」

在列寧這些以革命為職業的頂層領導人之下,有一個巨大的中間層——經歷過1905年失敗的、覺得自由派和孟什維克立憲的想法不太靠譜的、睜大眼睛觀察軍隊並思考過幾十遍從而認清前途的、有能力把自己的觀察和思考傳授給其他人的、有能力把群眾樸素而出於本能的訴求轉化成革命力量的先進分子們——在一點一點推動着集體意識的變化。他們的名字和工作無人記錄,只能從一些秘密報告、回憶錄或文學作品(比如普拉東諾夫的《切文古爾鎮》)裏得以窺見一二。他們,有一個共同的夢想:翻身做世界的主人。

正因為懷抱如此動人的理想,他們能耐受革命之後更大的苦難:內戰與飢饉。二月革命到十月革命之間,人均口糧從一磅半麵包減至3/4磅麵包;革命之後若干年裏,群眾的食糧更是一天不如一天。而那些經受過革命鍛煉、極具覺悟的先進分子們(大部分受過良好教育)多數死於內戰,最後進入政府機關的,多是從農村來的士兵。


與理想的驚人落差

列寧在1924年去世前的最後兩年,因中風而衰弱,他也得以有時間反思十月革命的成就。他並不快樂。他看到,沙皇那一套非但沒有被摧毁,反而很快侵蝕了布爾什維克主義。他意識到俄國大沙文主義是個惡瘤,而內戰造成的人才損失,令黨員的文化水平普遍令人惋惜,他提到了「流氓無產階級」。「我們的國家機器是如此可悲,更不要說悲慘……」他在《真理報》上寫道。他認為,革命必須承認錯誤並自我更新,否則就會失敗。

然而,這些心得在他死後並沒有得到重視。斯大林在30年代發動的大清洗,在思想理路上與前輩是一脈相承的。羅莎.盧森堡1918年寫在《論俄國革命》稿紙邊緣的旁注,幾乎是一種預言:

「只給政府的擁護者以自由,只給一個黨的黨員以自由——就算他們的人數很多——這不是自由。自由始終是持不同思想者的自由。這不是由於對『正義』的狂熱,而是因為政治自由的一切振奮人心的、有益的淨化作用都和這一本質相關聯。如果自由成了特權,這一切就不起作用了。」

沿着這條思想理路,我們看到的是,所有那些代表了馬克思主義在20世紀的「正確」創造,在實踐中,與那個烏托邦理想有巨大而驚人的落差。從它出發的極權主義和各種「造反有理」,實際帶來的,是整個20世紀社會的、人性的普遍災難。馬克思對20世紀的極權主義難辭其咎。列寧、斯大林,乃至各路馬克思主義者對這個主義或巧妙、或粗暴的改造所形成的big brother,直到今天仍在各領風騷。這100年,足夠後代思慮好幾個世紀。


一元論調 錯失偉大開端

偶然地,我從陳嘉映先生口中聽到,投身哲學這麼多年,縈繞在他心中最大的哲學問題是「歷史決定論和自由意志的問題」,我似乎摸到了理解這百年間浮世繪的鑰匙——當馬克思用費爾巴哈打破黑格爾,試圖用哲學的實踐去實現哲學的否定之時,他本有可能為人類思想開啟一扇新門,卻因為迅速推導出一個一元式的歷史決定論,同時將唯物論嵌入辯證法中,而錯失一個偉大的開端。他丟掉了黑格爾將歷史視為自由意志與自我意識的展開,排除了所有歷史的差別和複雜的人性本身,將原有的對各種差異和關係開放的歷史辯證法封閉起來,以簡化過去而預知未來——他以為自己完成一個更高的同一性方案——這是一個多麼僵硬和貧乏的哲學。大錯就此鑄成。

人類歷史在1917年出現過一個岔道:以十月革命為代表的無產階級專政(在馬克思那裏,即是無產階級民主,可惜演化成專政與民主的對立);以第二國際主導的在工業國家裏走議會道路,即社會民主黨後來在歐洲一些國家的實踐——人權的擴大、普選制度的生根、福利國家的設計等等,都是人類對「更合理社會」「更美好人間」的探求。這道路探求與選擇,今天仍在繼續。

今天,我們當然要紀念十月革命,但值得人們紀念和梳理的,不是彼得要塞的老炮到底打響過沒有,不是那些被豎起又被推倒的偉人塑像,不是建構在虛構名詞上的、充滿魔力的通往烏托邦的歧路,而應當是那些在歷史、在經典中早已存在着的人類經驗和價值:正義、自由、美與善。

(本文關於階級革命的虛構性,得益於嚴搏非先生的啟發,在此鳴謝。嚴先生對這一主題的詳細闡述,可參見最新一期的台灣《思想》雜誌《幻像的湮滅》。)
文‧圖//李宗陶
編輯// 梁敏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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