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00315-星期日文學‧五回書話:尋覓在刺與痛的邊緣——讀韓麗珠《人皮刺繡》

星期日文學‧五回書話:尋覓在刺與痛的邊緣——讀韓麗珠《人皮刺繡》
2020年3月15日星期日


韓麗珠近照。(韓麗珠提供)

【明報專訊】在創意書院工作期間,觀察到高中生多的是不喜歡文學,我覺得很可惜。文學本身是藝術創作外,它其實是所有藝術創作的根基。藝術創作人若有文學的薰陶,他們的作品會多了份婉約,多了份詩意,多了份深度。

因此,在我離開創意書院回到藝鵠書店,就開始構想委約一些本土作者創作一些「小小說」,短短的文學性質故事,讓缺乏能耐的中學生能對這文學小小說生有興趣,而重投文學懷抱,為他們的藝術創作打好根基。我心目中的典範是Italo Calvino的《看不見的城市》。

韓麗珠就是其中委約作家。經過約三年的努力,她創作了《人皮刺繡》的四個短篇小說。四個故事全關於情慾、謊言和傷痛。人皮刺繡表面上讓人看到不同形態的藝術呈現於皮膚上,但在刺青過程中,或許就是人在尋找自我碰到的失落。

為此,藝鵠邀請了五位年輕女子閱讀此書,以作回應。她們有以《人皮刺繡》作為她們尋找自我存在的故事之延伸,亦有對這書作出詮釋或論述。這些回應有她們各自各的格調和取向,有些個人色彩多些,有些較為客觀宏視。


《人皮刺繡》這文學作品衍生了五篇大相逕庭的文字創作。希望有更多創作人閱讀文學作品,作為她們的創作靈感,作為他們創作內涵的薰陶。

文//馮美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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直視人倫世界的原罪 才有對抗虛無的勇氣 /文//蔡寶賢

如果我的身體是一個瓶子
謊言的容量養活了三尾金魚
卻慢慢地溺斃我
——節錄自〈後記:謊言學〉

假若,韓麗珠筆下的金魚,都屬於都市傳說中 「三秒記憶」一類,牠們短暫又零碎的記憶,實在容不下片刻對過去的省悟、對未來的想像。而在她新作《人皮刺繡》之中,「謊言」作為作品主題關鍵,書中五個章節的脈絡,都在展示着她如何企圖以「紋身」為手段,走入謊言的世界中尋找真理,但最終依然無功而返。

由〈種植上帝〉為引,對真之探求,始自人倫性慾與大自然的契合之中,是生生不息的天理循環,在生死交替之間,終究是想從性中尋找愛的經歷和實踐,填補人天生的內心孤寂。到〈灰霧〉跳出單純對性的追求,勾畫尋愛過程中的情感作用,借果腹為喻,說以愛與被愛、佔據與被侵佔之名的吞噬;同時要進行超越自我的約束與壓抑,建立一種超然於性慾的佔有,愛才開始在時間中留下它點點痕迹,聚點成線。到〈以太之臍〉,再進一步探問尋愛目的,主角既擁抱和嚴守自己虛空的肚皮 ,卻同時渴求介入到別人虛空的肚裏,尋找安慰。

觀乎三個故事,都是韓麗珠在迂迴曲折的人間迷宮中,捕捉到三種完整自我、實踐真我的方法,縱使手段層次有別,但無一不指向那一段段為求達到個人目的,並排除任何公平和對等的關係。三個看似是寂寞的出口,終歸都是幻覺。

「沒有任何關係是完全平等的。」他對他的上帝說,在某種意義上,他也是一塊田,她們經過他,在她們不察覺的時候,已允許了犧牲。他忘了她們的臉,但沒有忘記她們各自的名字,經歷憤怒、失望、悲傷,以及為他作了怎樣的捨棄,源源不絕地供應給他。

——節錄自〈種植上帝〉
來到最後一章〈人皮刺繡〉,所佔篇幅達全書三分之二,始覺前章的段段徒然,盡是表現出對尋愛與慰藉孤寂空虛的決心。下筆歷遍滄海桑田,開始明瞭要成就愛之真諦,需要能刻劃出記憶;再借以紋身(「人皮刺繡」)作為一種由人操控及執行,以解脫人生虛無的手段,既再次展現前三章所得到的覺悟,又將其置於紋身師及被紋者的關係、刺與痛之間作一次意義的昇華。

韓麗珠能準確捕捉紋身藝術中,紋身師與被紋者之間獨特而又難以歸類的關係。二人的關係建立在如落刺針與刺痛上,是短暫而快速的身體接觸過程。紋前二人有坦白而又深入的交流,但隨着圖案完成的進度,對話也愈來愈少。他們的關係也隨紋身的傷口癒合,而作一次完整的收結。如斯親密後,留下永遠的距離。

「人皮刺繡」作為一種回應人存在之虛無,化成為人療傷的工具。皮膚被視如畫布,好比一個等待被充足的空間(虛空)。這種人體藝術創作似乎最能捕捉真相與真理的方法,即使不能觸及整全,但至少它可以具體地、視覺地把一部分真實的故事,呈現在人皮之上,一視同仁地展示在自我與世人眼前。關鍵在於刺與痛,彼此付託了信任與真誠的重量。

但回歸〈人皮刺繡〉當中,「我」這個紋身師與教授沉迷於對「故事」的索求和爭論,在韓麗珠描述的筆觸下,也得坦白承認即使紋身能觸及真相,但這也是個不平等的真相。

誠然,一刺一痛是均等的,但被紋者向紋身師訴說的故事,紋身之於被紋者的含義,和寄附其中的回憶的最終實情,也只有被紋者本身可以掌握,甚至也可能不完全掌握。而「我」作為一個紋身師,極其量只能擔當一個認證者——協助被紋者去確認一段回憶、往事,或者只是一段他希望記錄下來的「真實」。

針都下了,傷口也割開了。兜轉了四次,到最後原來都是徒然。奢望以愛和關係來填滿人類歷史以來永不止息的孤獨與虛無,但要學會和接受長久以來都沒有平等的基礎。因為高低、先後、優劣,我們創造出「欺騙」這罪名,淪落到在這謊言滿佈的世界,尋找真相只是一場又一場自討沒趣的勞碌——唯獨在人倫世界,這種近乎原罪般存在的不公,也好叫人有求生下去的動力。

他慢慢地轉過身來,面向我,在關上門之前說:「因為餓。我需要飢餓。只有感到飢餓的人,仍有生存的意欲。」

——節錄自〈人皮刺繡〉
《人皮刺繡》成稿約在上年七月,時值反修例示威運動高潮。而在上年四月至十一月期間,韓麗珠以日記散文形式,寫下她就香港當前社會的所思所想,到十二月已編輯成《黑日》出版。她接受台灣媒體訪問,談到書中內容,指「那段日子所經過的許多血肉模糊,劇痛之後又忘掉了的部分,再讀一遍就是把自己再剝皮剔骨一次」。但運動也叫她學會「不管外在世界如何,身體、自然和親密關係都會把人帶回平安的內在。這些都會讓我想起,無論外面發生什麼事,無論如何,我也要選擇,愛這個世界」。

隨着道德感召而來的社會運動,固然加強了她的堅忍,而創作《人皮刺繡》的歷程,也許早在她要面對盡是創傷與謊言橫行無忌的現實之前,已先借紋身刺針,深深在血肉骨皮的內裏,打下一支能直面痛楚的強心針。傷口之大,其痛,眾人皆不能看和感受到,但又如刺在體內的紋身,沒有痕迹,所以也不能清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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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有故事,其實是忽視了故事 /文//清如(中六學生)

韓麗珠《人皮刺繡》裏的「我」,自稱沒有故事,想離開那個灰色的網。所以她選擇離開這個令自己沒有故事的地方。出走,逃離,故事會隨着自己流浪,因為故事本身是瀕危的鳥,不可以適應囚禁的籠子。而她流浪中的工作,就是售賣故事。她的故事,作為一個人皮刺繡師的故事,是一個研究故事的教授所感興趣的。自稱沒有故事的她,是對自己不誠實。任何人活在世上,不是沒有故事,而是在生活中,不自覺或刻意選擇忘記自己的故事。還是說,真實的故事,可能會令自己遍體鱗傷?

她的故事串聯着不同人的故事,甚至可以勾起教授的故事,也勾起我自己的故事。

曾經,我離開那個地方,是為了成為一個有故事的人。那是一個小鎮,所有人似乎都是一個模子倒出來的,我沒有故事。所以我總是告訴自己,我要擁有故事,我不要一模一樣的人生。來到新的地方,才發現,自己過往的每一個點,加上現在與將來,才構成一個有故事的我。以前,我不是沒有故事,只是,我忽視了故事。

而選擇如何去記憶、串連和講述自己的故事,就是如何選擇生活。書中的「我」,選擇將生活加上灰色的濾鏡,然後,將灰色的故事板冲曬出來,揉成凌亂的紙團,丟進垃圾桶內,不願拾起。

現在的我,不但要做一個有故事的人,我還要做一個講故事的人,講自己的故事,講他人的故事,而那些故事,是彩色的,非灰黑。故事,無論是愛或恨、喜或憂,都值得我們將其加上彩色濾鏡,娓娓道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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鯨一般回到夢中 活着無以自由 /文//miki lai

看了《人皮刺繡》。如同故事中的她一樣,困於小屋三星期多,竟然會誤以為她是我自己。但我妒忌她曾經在咖啡店工作,又重新找到作畫的理由和方式。

不時就有要出走的行動和念頭,自然會被她挑動起以前要出走的欲望與記憶。特別是,協助我出走的那位朋友,在多年後要離開的那個早上,就是以鯨魚的姿態游到我的夢裏。為什麼是鯨呢?

那年,就跟現在一樣,致命又傳染性強的疾病在城中蔓延,毋須回校報到,確實可以無聲無息人間蒸發。長期被困於一室的我倆,卒之因着極微不足道的摩擦演變成不可收拾的激烈衝突,要安全就只有把自己困在小房中。心按捺不住地等。

但那個不是我房。其實沒處可逃。
在離開那間房子之前,我記得自己痛苦得無處宣泄,就把頭不斷撞向旁邊的木門上。門被頭撞到時,就會推後到牆邊反彈到頭上,然後頭又機械式地再撞上去。來回往返後我就知道,自己其實是個懦弱怕痛的人。因為怕痛,我從來無法像其他朋友利用符號或者儀式把痛刺到皮膚上由身體去承載、轉移和永遠留下「故事」;儘管她們最後近乎習慣成癮,但心底羨慕。相反,我是更好地照顧身體:不煙不買醉、不捱夜也不捱餓、用無毒乾淨化妝品、乾燥時就好好塗上保濕。於是,內心的糾結一直都只是內心的糾結,沒有形狀,亦無以名狀,每一天每一天,皮光肉滑身體健康精神爽利地活。

直到天稍光,房外的呼吸聲有序,我打開了藏在衣間的木盒,拿走入面少得可憐的玉石、衫袋中所有的現金、背包,就走了。微亮的街人好少,在那條不斷往下的斜路我興奮得半跑半跳,由衷地感受到,自由。我以為這就是活着的感覺。

某個下午,卒之,碰上我想擺脫的她。她只看了我一下,冷的,比起我更倔強。雖然我早就知道這一點。意外的是,我要到這刻才了解到,就算走到天涯海角,個體其實都沒法自由。這是活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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藉磨難為快被消弭殆盡的存在添重量 /文//黃嘉瀛

可能出版方見我有數個刺青,認為我對皮上塗鴉的故事會更感同身受所以邀寫讀後感?

閱後可以肯定,去刺青的人,和替他者刺青的人,都是自大的,以為可以駕馭自己,或別人,身上最大的器官。如果每個圖樣必然承載着「故事」,去記錄,或悼念,一些在從不歇息的時間線上發生過的事情,於我而言,在刺青完成之時,通常那些事件幾乎已經沒有被紀念的價值,反倒更貼近刺青的原意:懲罰和警醒自己,愚蠢的人作過愚蠢的事,今後盡可能不要再犯了;如果犯上了新一種的錯,就再刺上一個新的;所有刺青都有一共通點:其所敘述的「故事」,我皆羞於啟齒。

《人皮刺繡》入面沒一個角色是可愛的。我讀着就覺得那些苦痛都是他們自找的,甚至是他們所渴求繼而尋覓,藉由磨難來為快被消弭殆盡的存在加回點重量。我並不同情他們任何一個,其中數個幾近可恨。就像有時在新聞上讀到的那些,儘管非常荒謬但卻真實的那些,人們因為愛和恨,互相傷害的報道,不會為他們感到難過,但暗忖壞人可以有多壞,被害的還會不會更悽涼。

後記的詩是集體的痛楚,城裏的人都有創傷後遺症,讀到戰爭的故事——不論是發生在家國、社區、愛情、工作以及其他所有場域的那些戰爭,都身不由己感覺自身是深陷其中的一員;舊傷的疼痛未退,就要適應戴口罩的窒息感。我同意書中一種論調:製造另一種更大的痛就能取代原有的痛。這確實是可行的,當痛苦以嶄新的形式和高度臨近,我時常驚訝原來人的忍耐力是可以如此接近無限,而過去的感傷又是如何不值一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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潛意識植根皮膚底下,觸發情緒 /文//陳庭

人的敏感度總是超乎意想之外,更是一種與生俱來的反應力。而其反應之快,遠超人能所察覺。《人皮刺繡》中各個角色所經歷的莫名感覺,都是身體向人發出的信號,本能的求生反應。例如主角「我」所經歷的嗜睡、胃部翻騰;失去帽子男人的痕癢與紅疹、巴士上嘔吐、體溫失衡;以及教授不時因為發現「故事」而感到極度飢餓等等狀况。

有關皮膚的意象,不如說,是意識與潛意識的一條界線。我們的意識活躍於皮膚之上,那些早已忘卻的,全都儲存在皮膚之下。至於皮下,除了有血有肉的肉身之外,還有各種埋藏的情緒、記憶,是潛意識與其交互作用所活動的區域。

當「我」開始覺察這些感覺,故事便旋即推展開來。及後「我」遇上戴帽子的男人,斷然做出直覺性的判斷:「帽子卡在他的心臟和胃部之間。所有難以消化的回憶,都藏在那裏。」好多時候,雖然眼睛看不見,但潛意識會化身為一條錯綜複雜的絆繩與情緒牢牢繫住。界線薄如皮膜,隨時一觸即破,血如泉湧。

「刺青是確認痛苦,創造傷口,然後釋放痛苦的過程……可是仍然有着許多無以名狀的無法找到出口的欲望、情緒和亂七八糟的東西,有些人可以通過刺傷自己找到逃生口,但有更多的人如常活着,卻早已活活地悶死在自己裏面。連他們自己也不知道。」

那些孩提時期由原生家庭造成的創傷,以至成長期間尚未完成的人生課題,不論當中的情緒是快樂、狂喜、恐懼、焦慮、憤怒,甚至是麻木——失去即時反應的感覺,若一再壓抑,都逐少逐少植根於體內。潛意識是個龐大、非理性、跳躍性的資料庫,長大後的各種事情,乃至再微小的事都有可能觸發情緒。

不見血的傷害,一旦覺知它們的存在,我們就可以學習着手療癒。要記得,過往的事情早已無法改變,但我們可以改變對事件的解讀。


圖//網上圖片、資料圖片
編輯//林凱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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