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00322-電影潭:生命與制度的距離——《3cm》

電影潭:生命與制度的距離——《3cm》
2020年3月22日星期日


【明報專訊】最近有一個說法,認為香港人在2019年6月之後開始變得不一樣。不論是投向哪方陣營,大家的社會意識和政治意識都提高了。與此同時,更多人反思的是,在2014年尾至2019年6月前之間社會上究竟發生了什麼事,你和我當時正在做什麼?不少人一時間都答不出來。香港在2014至2019的數年間固然沒有停過一分一秒,相反,各個單位都忙於各自的agenda,一份又一份政策強行過關,一個又一個訴求被回絕,一次又一次不見公義彰顯,不勝枚舉。但是大家在那段日子都被陰沉而濃厚的無力感籠罩住,即使意識到持續有各種不公義事情在社會發生,但我們的關注力未夠高,對新聞時事的敏感度也不足,最終未能提起責任,一起堅持一起分擔一起抗爭。

回到今日,看黃肇邦導演的新作《3cm》,第一個鏡頭是灰濛濛的維港景色,然後打上了年份「2017」,好像要在接着的88分鐘裏,提醒我們在那段容易被人遺忘的年月裏,其實有一班不應被香港人忽略的人,僅僅為生存的權利而在竭力奮戰。

電影畫面踏前到香港政府總部立法會大樓,在大樓內發言的人是池女士,她並不是尊貴的立法會議員或是專橫的政府高官,而是一名患上罕見疾病結節性硬化症(TSC)的病人。她在會上向官員申訴,自己及女兒皆患上同一罕見疾病,主要病徵是身體各個器官都會生出大大小小的腫瘤,每當腫瘤脹大到一定程度,便隨時會有生命危險。現今醫學其實已經發明了藥物mTOR可以控制病情,如果年輕時就開始用藥更有機會痊癒。無奈mTOR格價昂貴,每月數以萬計的藥物支出成為不少病人家庭的重大經濟負擔。有些基層家庭更無法承擔高昂費用,「有藥無錢醫」。香港醫管局制定了一份藥物名冊,如果某類藥物被列入名冊內,病人便可以獲取政府資助購買藥物。然而跟不少罕疾一樣,因為TSC的患者不多,受到的關注遠比其他常見疾病為低,所以mTOR一直沒有納入名冊之中。在立法會內,池女士懇請醫管局及政府官員關注罕見疾病患者,把他們所需要的藥物納入名冊,使這群被孤立的病人得到適切治療。立法會會議十二日後,池女士病逝,終年36歲。這是《3cm》的開首。


腫瘤要夠大 才可申請藥物

生活在香港,大家或者不難想像這班罕疾病人及其家屬有多無助。我們的社會從來都很功利,我們的政府連一百萬、二百萬人的訴求也不理會,試問區區數百人,甚至只有數十人,又怎會輕易得到政府正面回應。《3cm》主要受訪對象為兩名母親,Rebecca 及黃鳳鳴女士,拍攝她們照顧患有TSC的女兒,到參與香港罕見疾病聯盟的事務,向政府爭取病人權益,為自己女兒及各罕病患者出力發聲。兩名母親以Rebecca個性較為突出。光從她的衣著、受訪時的談吐、在會議上的各種問題和建議,以及籌備慈善活動,已感受到她是那種很能幹,同時對身邊的人和事很有要求的人。可惜即使擁有這麼能幹強悍的性格,面對硬邦邦的公共醫療體制,即使扭盡六壬運用各樣方法,Rebecca仍體會到重重困難及不公。


僵化體制比奇難雜症更可怕

跟Rebecca的背景頗不同,黃女士一家屬香港基層家庭,本身沒有資源去掌握疾病資訊以及任何應對措施。她和丈夫育有兩女,兩女兒都遺傳了母親的基因而患上TSC。黃女士起初連什麼是TSC也不知道,更遑論對這病有多認識。她只知道大女生病了,看過醫生但找不到原因。不知所措下甚至試過求神問卜,但仍未能紓緩大女的病情。直至二女都出世,同樣不幸地確診,黃女士才開始對TSC有多些了解。訪問中,黃女士說寧可不生下兩女,也不願看到女兒每日受到病魔折磨,可見為此她有多麼無助。望穿秋水,甚至大女已因病離世了,黃女士終於等到醫管局把mTOR納入名冊,但與此同時附加上醫管局一堆荒謬的準則,例如要腎臟的腫瘤生長到3cm以上,才可以向醫管局申請藥物,令人無言。黃女士現在要長期監察着二女的腫瘤大小,確保它維持在3cm左右,因為太大的話女兒會有性命危險,太小她又不符合資格領取藥物。當政府繼續以平衡總體資源為名,利用制度來決定病患命運,病人的權益就繼續被無盡踐踏。Rebecca、黃女士,以及其他病人和親屬最大的挑戰,不是應付什麼奇難雜症,而是面對那個無理和僵化的體制,從他們取回生存的尊嚴。在《3cm》中我們看到,這條路極難行。


生命比不上立國歌法重要

除了病人和親屬,紀錄片中還有一位女角很吸引我注意。她出鏡不多,一共兩遍。她是我們其中一位尊貴的立法會議員葛珮帆。在影片開首時,罕病聯盟於2017年在政總外請願,泛民的張超雄議員跟建制的葛議員與罕病聯盟站在一起。張議員在場並不出奇,畢竟他是香港少數真的非常關注弱勢社群的議員,每次看到他為弱勢社群發聲,皆由衷敬佩。而當發現原來葛議員亦在場,亦讓我留下印象。而在影片中再一次看到她,已是影片尾聲。過了兩年在2019年,罕病聯盟再一次在煲底政總入口請願,要求政府確立罕病定義,制定相關配套政策措施以幫助患者。張超雄固然有到場幫忙,而葛珮帆身處現場,諷刺的是她並非站在罕病聯盟那邊,而是跟建制派議員,和一班愛國人士參與另一活動,向政府表達支持立國歌法的訴求。這班愛國人士不斷地叫囂和疾呼,聲浪完全蓋過了罕病聯盟那一方。罕病聯盟請願者一臉茫然,那刻的畫面非常令人痛心,深深留在我腦海裏。原來生命對於葛珮帆及一眾議員,還是比不上立國歌法重要。當面臨抉擇時,葛議員還是聽命於黨的呼喚,為「國家的尊嚴」站台,背棄受苦的病人。究竟生命在官僚眼中有多渺小?

《3cm》在香港上映了3個多月,但看過電影的觀眾仍然不多。由於疫情仍未受控,觀眾入戲院的意欲低,令這套本來就不容易生存的獨立紀錄片更難安排放映場次。截至3月底,電影在戲院正式放映可能還不到10場。儘管如此,《3cm》的意義遠比絕大多數香港電影深遠。黃肇邦記錄了一場為生存而持續進行,卻甚少人關心的抗爭,一再提醒我們生而為人的權利和義務。我們不關心的話,生命與制度之間的距離又豈止3cm,明日會是30cm,明年將會是3m。權力,永遠都想要得寸進尺。


文//區皓棕
編輯//蔡曉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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