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00322-家明雜感：《陽光普照》憐惜青春生命
家明雜感：《陽光普照》憐惜青春生命
2020年3月22日星期日
阿和出冊，囚友合唱《花心》歡送。
【明報專訊】幾天前，陳健民從壁屋出來了，他為香港人坐了十一個月牢獄。希望不久將來，此地會還他及其他政治犯公道。他在獄中這段期間，外頭的警暴及瘟疫肆虐，香港名正言順的換了人間。他出獄那刻，我留意臉書的直播，開心見到他精神飽滿。陳不失學者本色，打扮官仔骨骨，左手公文袋之餘，右手提着兩本書，一本是諾貝爾文學獎作家門羅（Alice Munro）的小說。與自由的空氣闊別將近一年，他出來第一件事，就是把髮妻緊緊摟進懷抱。
他的髮型也令人特別留意，理得時髦、醒目。有人在直播留言，說懲教署對他不薄。後來讀報道才知道，不是的不是的，其實是一名髮型師囚友為他剪的。十一個月的牢獄生活，陳健民準認識到很多不同階層及背景的人、聽過不少故事。他的「社交圈子」突然與幾十年來截然不同，聽說他還是獄中囚友的英文老師。囚友都叫他什麼？「陳sir」？「教授」？「KM」？
我又聯想到電影了。不知怎的，邊看直播，邊想起去年台灣片《陽光普照》一場非常著名的出監戲。天啊，這麼巧！該場戲的主角，名為陳建和（巫建和飾演），與陳健民如此相近。陳建和在戲內慣被稱為阿和。我腦海不禁天馬行空，不知陳健民出來當天，囚友對他的送別，有沒有像阿和那麼戲劇性？很多年前我們看《監獄風雲》，都只學到什麼別回頭、別講「再見」之類習俗。《陽光》的，來得詩意得多呢。
阿和當然不是因為公民抗命而成階下囚。他與朋友菜頭（劉冠廷飾演），暴雨夜在火鍋店斬傷他們的眼中釘。《陽光普照》的序幕，出其不意的血腥暴力、斷掌被火鍋湯淹沒，立即震懾住觀眾的神經。菜頭拿刀，判刑六年。阿和開機車協助行兇，也得坐三年。他大概未成年，所以進的是少年感化院。首度嘗牢獄滋味，即使是出來混的，進去難免戰戰兢兢（影片對懲治機關的考據及重現非常真實）。阿和甫進去慘被同囚室的囚犯欺凌。可幸他夠硬淨，軟硬兼施，慢慢適應下來，與囚友的關係似乎不錯。《陽光》片長兩個半小時，戲放到一半，囚犯某天午飯時候，獄卒（畫外音）宣告，阿和飯後可出院了。
阿和被突然而來的通知，弄得有點不知所措。他背後逆光射進來，此時畫面特美。囚友別過臉來瞧瞧他，然後一人帶頭，眾人竟然高唱周華健的《花心》去歡送他：「……為何不，牽我的手，共聽日月唱首歌，黑夜又白晝，黑夜又白晝，人生悲歡又幾何。春去春會來，花謝花會再開，只要你願意，只要你願意，讓夢划向你心海……」囚友沒甚表情，畢竟男人嘛，但他們憑歌寄意。人人看完《陽光》皆好奇，這難道是台灣監牢傳統？坦白說至今仍不知道，多半是編導杜撰吧。有人覺得荒誕、不可思議。我倒認為歡送一場戲很動人，哥們有情有義，每次看都是淚流滿臉。《花心》一曲，從今以後肯定被另眼相看。
《陽光普照》堪稱去年最好的華語片。它的宣傳海報是這樣的：中年夫妻與兩個兒子，一家四口排排站在暖和樹影下，好一個幸福家庭寫照。海報的設計意念，與兩周前在此談及的《對不起，錯過你》異曲同工。細問下去，兩片出發點也是相若的，同樣「家家有本難念的經」。只是，《對不起》的堅盧治，傾向鞭撻社會及制度不公義；《陽光》的編導鍾孟宏（作家張耀升合編），雖然有對社會的控訴（補習名師無信念，莘莘學子一窩蜂），影片的焦點更多在「家庭」。尤其是，父親對孩子育成的關鍵。
把握時間，掌握方向
戲裏的老父阿文（陳以文飾演），是個教車師傅。他把任職駕駛學院的格言「把握時間，掌握方向」，視為自己做人的座右銘。格言是百搭的，套在善惡皆宜，因此沒甚意義。這話怎講？看至片末父親為兒子「把握時間，掌握方向」，自會明瞭。「教車師傅」的確是個有趣身分，印象中除了《陽光》，最少有另外兩片以此大做文章：米克李2008年的《快樂小小姐》（Happy-Go-Lucky）及張艾嘉三年前的《相愛相親》。「教車師傅」身分所以微妙，是他（是呢，一般都是男性）提供的永遠只是技藝培訓——只能教懂你如何開（how），卻不能告知你應該去哪裏（where, why）。試問，有什麼比教車師傅失去人生方向更具弦外之音？阿文在《陽光》對着一班畢業的學員致辭：「有了駕照，就是人生新的開始。」不一定的。
阿文本人就十分迷失了。兩個兒子長大成人，他最疼的長子阿豪（許光漢飾演），文靜、關顧別人，成績好、準備入大學念醫科。表面一切完美，冷不防後面突然發生意外。次子阿和，讀書不成，喜歡打架、生事。明明已經鋃鐺入獄了，一個十五歲叫小玉（吳岱凌飾演）的女孩，有天竟走上門來，說自己懷有阿和的身孕。阿和愈「不肖」，阿文愈是對他不順眼，父子愈是不相往來。阿文的心思與盼望，更順理成章全投到「生性」的阿豪身上。
鍾孟宏算是另一位「一輩子只拍一部片」的作者導演麼？《陽光普照》作為他從影至今最精彩作品，包含不少前作影子。比方如父子的鴻溝，或戛然而止的青春生命。
鍾十年前（2010年）《第四張畫》的主角是個十歲小孩。小孩印象中有個感情要好的哥哥。可是哥哥早已人間蒸發，他的命很短、很苦。觀眾對他唯一的印象，是海邊礁石上，莫名其妙的留下他一隻鞋印。鞋印是由All Star鞋款造成的，上面更清晰讀到Made in Taiwan字樣。鞋印雖不停被海浪冲打，仍深深烙印在石上，好像暗示「天網恢恢」，「台灣製造」的悲劇不會被忘記一樣──不期然聯想起，幾個月來，香港同行兒女大量「無可疑」的死亡事件。若蒼天有靈，希望已為亡者一一留低雪冤的記號。
For Felix Wen
《第四張畫》片末有「For Felix Wen」三隻字。Felix Wen何許人也？去年第一次看完《陽光普照》後，慶幸得老友詹正德兄提醒。鍾孟宏的首部長片是紀錄片《醫生》（2006年），值得拿來與《陽光》對照並讀。果然，《第四張畫》片末要獻給的Felix Wen是來自《醫生》，這個人物一直影響到今天的《陽光普照》。
《醫生》拍的，是美籍台裔醫師溫碧謙。鍾孟宏採訪他時，他與妻子在暖和的邁阿密生活，他在當地行醫，女兒正在念醫科。在多年前，溫家本來在寒冷的愛荷華定居，長女之外，本來還有次子。兒子全名溫昱和，昱有「旭日」之義，「和」自然是暖和了。昱和的英文名字，正正是Felix Wen。在《醫生》中，我們只能透過溫醫師十多年前的家庭錄影帶，窺見昱和年少的樣子。因為，悲劇後來降臨他們一家之上──1996年7月3日美國國慶前夕，十三歲的溫昱和在愛荷華家二樓的衣帽間內，自縊身亡。
回看昱和的錄像，他當年是多麼調皮活潑的男孩啊！一個大好少年，何以突然動輕生之念？愛兒自殺，固然對溫醫師一家帶來極大的打擊及創傷，但即使稍為痛定思痛，在鍾孟宏去拍他們的2000年後，醫師仍百思不得其解。兒子為何輕生？他出於好奇、尋求死亡的體驗？還是，他真箇有心自殺？
《醫生》當然不會嘗試解答謎團，提供廉價的因果，然而影片是不是沒作任何揣測呢？沒有明言，但憑選材及敘事鋪排，或可推斷一二。包括，溫醫師是個怎樣的父親；他有何成長經歷。包括，影片開始，先剪進一段昱和步入青春期後，在鏡前嘗試刮鬚子的生活片段（他死前兩個多月）。父親珍而重之的，要把「成人禮」好好記錄下來（叫女兒別擋鏡頭）。呈現出來的似是，華人家庭即使已移民、生活西化，父親對兒子（尤其幾代單傳）仍有莫名的期待。這期待有沒有造成無形的壓力？
鍾孟宏肯定是同情溫昱和的，特別是他當上父親以後。《醫生》之中，尚有另一名英年早逝的活潑秘魯小孩Sebastian，身患癌症，是溫醫師的病人。那個秘魯家庭的父母，跟溫醫師夫婦也是個趣味的對照。打從《醫生》起，鍾孟宏憐惜早逝的生命，對他們念念不忘：有些人來到世界，何以一閃即逝，或一聲不響的離開？他們將被未亡人永遠惦記？他們的生命價值該怎樣衡量？鍾雖然沒有答案，可他一再把命題帶到後來的作品去。關於溫昱和還有一點，他生前喜歡畫畫，題材包括墳墓及生殖器官。《第四張畫》小孩主角同樣嗜愛繪畫，而戲裏的「第二張畫」陽具，概念就是來自Felix Wen遺作了。
然後就是《陽光普照》。
在《陽光》，鍾孟宏似乎把溫昱和分成阿豪與阿和兩個人（說不定連片名的「陽光」意念，亦來自「昱和」其人）。阿豪的離去，把父母（母親由柯淑勤飾演）、弟弟殺個措手不及，注定成為一家人終生不可磨滅的傷痛。阿豪離去前，給補習班同學郭曉真（溫貞菱飾演）發的短訊，是編導嘗試解釋大好青年為何突然不辭而別。阿豪離去後，影片的下半部，有點點像由阿和延續胞兄的生命路途。《陽光》一再慨嘆，人終究是複雜的。「生性」孩子有不為人知陰暗面，「不肖」子亦能洗心革面。
《陽光普照》演員精彩到不得了。每個要角皆中看，編導對人物充滿憐憫。好的，或許只有一人例外──眼神乖戾、邪氣的菜頭。劉冠廷真厲害，菜頭戲分不多，但每次出場都令人不寒而慄。《陽光》慢慢演下去，主角陳姓一家很有愛，那菜頭就不值得可憐麼？也不是。對白有提及，他沒有父母，與奶奶相依為命。他們生活困苦，家園被查封清拆。菜頭對阿和是講道義的，二話不說兩脇插刀。後來釀成不可挽回的悲劇，說不定只是不懂拿揑分寸。家庭對個性的影響，至為深遠。
A Sun，a son
無論如何，《陽光普照》是不能錯過的好戲。武漢肺炎疫潮仍未平息，看好片不用進戲院冒風險，《陽光》在Netflix就可找到。如何找？輸入外文名稱吧：A Sun。初聽奇怪，太陽只一個，怎麼不是The Sun？編導顯然想語帶雙關，A Sun者，a son是也。阿文對外常言，自己只有一名兒子，最後算不算一語成讖？鍾孟宏的「我兒」故事，至少有《醫生》的溫昱和，《第四張畫》的小男孩，亦有《陽光》的阿豪、阿和，其實也包括正在少年輔育院受刑的所有人。片末把他們的合照再打出來時，感到無比孤獨。
看《陽光普照》，別錯過片尾字幕。片尾曲《遠行》，生祥樂隊所作（他們為本片的配樂出色），鍾孟宏填詞，意境清遠，予人無盡遐思。
文//家明
編輯//蔡曉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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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0年3月22日星期日
阿和出冊，囚友合唱《花心》歡送。
【明報專訊】幾天前，陳健民從壁屋出來了，他為香港人坐了十一個月牢獄。希望不久將來，此地會還他及其他政治犯公道。他在獄中這段期間，外頭的警暴及瘟疫肆虐，香港名正言順的換了人間。他出獄那刻，我留意臉書的直播，開心見到他精神飽滿。陳不失學者本色，打扮官仔骨骨，左手公文袋之餘，右手提着兩本書，一本是諾貝爾文學獎作家門羅（Alice Munro）的小說。與自由的空氣闊別將近一年，他出來第一件事，就是把髮妻緊緊摟進懷抱。
他的髮型也令人特別留意，理得時髦、醒目。有人在直播留言，說懲教署對他不薄。後來讀報道才知道，不是的不是的，其實是一名髮型師囚友為他剪的。十一個月的牢獄生活，陳健民準認識到很多不同階層及背景的人、聽過不少故事。他的「社交圈子」突然與幾十年來截然不同，聽說他還是獄中囚友的英文老師。囚友都叫他什麼？「陳sir」？「教授」？「KM」？
我又聯想到電影了。不知怎的，邊看直播，邊想起去年台灣片《陽光普照》一場非常著名的出監戲。天啊，這麼巧！該場戲的主角，名為陳建和（巫建和飾演），與陳健民如此相近。陳建和在戲內慣被稱為阿和。我腦海不禁天馬行空，不知陳健民出來當天，囚友對他的送別，有沒有像阿和那麼戲劇性？很多年前我們看《監獄風雲》，都只學到什麼別回頭、別講「再見」之類習俗。《陽光》的，來得詩意得多呢。
阿和當然不是因為公民抗命而成階下囚。他與朋友菜頭（劉冠廷飾演），暴雨夜在火鍋店斬傷他們的眼中釘。《陽光普照》的序幕，出其不意的血腥暴力、斷掌被火鍋湯淹沒，立即震懾住觀眾的神經。菜頭拿刀，判刑六年。阿和開機車協助行兇，也得坐三年。他大概未成年，所以進的是少年感化院。首度嘗牢獄滋味，即使是出來混的，進去難免戰戰兢兢（影片對懲治機關的考據及重現非常真實）。阿和甫進去慘被同囚室的囚犯欺凌。可幸他夠硬淨，軟硬兼施，慢慢適應下來，與囚友的關係似乎不錯。《陽光》片長兩個半小時，戲放到一半，囚犯某天午飯時候，獄卒（畫外音）宣告，阿和飯後可出院了。
阿和被突然而來的通知，弄得有點不知所措。他背後逆光射進來，此時畫面特美。囚友別過臉來瞧瞧他，然後一人帶頭，眾人竟然高唱周華健的《花心》去歡送他：「……為何不，牽我的手，共聽日月唱首歌，黑夜又白晝，黑夜又白晝，人生悲歡又幾何。春去春會來，花謝花會再開，只要你願意，只要你願意，讓夢划向你心海……」囚友沒甚表情，畢竟男人嘛，但他們憑歌寄意。人人看完《陽光》皆好奇，這難道是台灣監牢傳統？坦白說至今仍不知道，多半是編導杜撰吧。有人覺得荒誕、不可思議。我倒認為歡送一場戲很動人，哥們有情有義，每次看都是淚流滿臉。《花心》一曲，從今以後肯定被另眼相看。
《陽光普照》堪稱去年最好的華語片。它的宣傳海報是這樣的：中年夫妻與兩個兒子，一家四口排排站在暖和樹影下，好一個幸福家庭寫照。海報的設計意念，與兩周前在此談及的《對不起，錯過你》異曲同工。細問下去，兩片出發點也是相若的，同樣「家家有本難念的經」。只是，《對不起》的堅盧治，傾向鞭撻社會及制度不公義；《陽光》的編導鍾孟宏（作家張耀升合編），雖然有對社會的控訴（補習名師無信念，莘莘學子一窩蜂），影片的焦點更多在「家庭」。尤其是，父親對孩子育成的關鍵。
把握時間，掌握方向
戲裏的老父阿文（陳以文飾演），是個教車師傅。他把任職駕駛學院的格言「把握時間，掌握方向」，視為自己做人的座右銘。格言是百搭的，套在善惡皆宜，因此沒甚意義。這話怎講？看至片末父親為兒子「把握時間，掌握方向」，自會明瞭。「教車師傅」的確是個有趣身分，印象中除了《陽光》，最少有另外兩片以此大做文章：米克李2008年的《快樂小小姐》（Happy-Go-Lucky）及張艾嘉三年前的《相愛相親》。「教車師傅」身分所以微妙，是他（是呢，一般都是男性）提供的永遠只是技藝培訓——只能教懂你如何開（how），卻不能告知你應該去哪裏（where, why）。試問，有什麼比教車師傅失去人生方向更具弦外之音？阿文在《陽光》對着一班畢業的學員致辭：「有了駕照，就是人生新的開始。」不一定的。
阿文本人就十分迷失了。兩個兒子長大成人，他最疼的長子阿豪（許光漢飾演），文靜、關顧別人，成績好、準備入大學念醫科。表面一切完美，冷不防後面突然發生意外。次子阿和，讀書不成，喜歡打架、生事。明明已經鋃鐺入獄了，一個十五歲叫小玉（吳岱凌飾演）的女孩，有天竟走上門來，說自己懷有阿和的身孕。阿和愈「不肖」，阿文愈是對他不順眼，父子愈是不相往來。阿文的心思與盼望，更順理成章全投到「生性」的阿豪身上。
鍾孟宏算是另一位「一輩子只拍一部片」的作者導演麼？《陽光普照》作為他從影至今最精彩作品，包含不少前作影子。比方如父子的鴻溝，或戛然而止的青春生命。
鍾十年前（2010年）《第四張畫》的主角是個十歲小孩。小孩印象中有個感情要好的哥哥。可是哥哥早已人間蒸發，他的命很短、很苦。觀眾對他唯一的印象，是海邊礁石上，莫名其妙的留下他一隻鞋印。鞋印是由All Star鞋款造成的，上面更清晰讀到Made in Taiwan字樣。鞋印雖不停被海浪冲打，仍深深烙印在石上，好像暗示「天網恢恢」，「台灣製造」的悲劇不會被忘記一樣──不期然聯想起，幾個月來，香港同行兒女大量「無可疑」的死亡事件。若蒼天有靈，希望已為亡者一一留低雪冤的記號。
For Felix Wen
《第四張畫》片末有「For Felix Wen」三隻字。Felix Wen何許人也？去年第一次看完《陽光普照》後，慶幸得老友詹正德兄提醒。鍾孟宏的首部長片是紀錄片《醫生》（2006年），值得拿來與《陽光》對照並讀。果然，《第四張畫》片末要獻給的Felix Wen是來自《醫生》，這個人物一直影響到今天的《陽光普照》。
《醫生》拍的，是美籍台裔醫師溫碧謙。鍾孟宏採訪他時，他與妻子在暖和的邁阿密生活，他在當地行醫，女兒正在念醫科。在多年前，溫家本來在寒冷的愛荷華定居，長女之外，本來還有次子。兒子全名溫昱和，昱有「旭日」之義，「和」自然是暖和了。昱和的英文名字，正正是Felix Wen。在《醫生》中，我們只能透過溫醫師十多年前的家庭錄影帶，窺見昱和年少的樣子。因為，悲劇後來降臨他們一家之上──1996年7月3日美國國慶前夕，十三歲的溫昱和在愛荷華家二樓的衣帽間內，自縊身亡。
回看昱和的錄像，他當年是多麼調皮活潑的男孩啊！一個大好少年，何以突然動輕生之念？愛兒自殺，固然對溫醫師一家帶來極大的打擊及創傷，但即使稍為痛定思痛，在鍾孟宏去拍他們的2000年後，醫師仍百思不得其解。兒子為何輕生？他出於好奇、尋求死亡的體驗？還是，他真箇有心自殺？
《醫生》當然不會嘗試解答謎團，提供廉價的因果，然而影片是不是沒作任何揣測呢？沒有明言，但憑選材及敘事鋪排，或可推斷一二。包括，溫醫師是個怎樣的父親；他有何成長經歷。包括，影片開始，先剪進一段昱和步入青春期後，在鏡前嘗試刮鬚子的生活片段（他死前兩個多月）。父親珍而重之的，要把「成人禮」好好記錄下來（叫女兒別擋鏡頭）。呈現出來的似是，華人家庭即使已移民、生活西化，父親對兒子（尤其幾代單傳）仍有莫名的期待。這期待有沒有造成無形的壓力？
鍾孟宏肯定是同情溫昱和的，特別是他當上父親以後。《醫生》之中，尚有另一名英年早逝的活潑秘魯小孩Sebastian，身患癌症，是溫醫師的病人。那個秘魯家庭的父母，跟溫醫師夫婦也是個趣味的對照。打從《醫生》起，鍾孟宏憐惜早逝的生命，對他們念念不忘：有些人來到世界，何以一閃即逝，或一聲不響的離開？他們將被未亡人永遠惦記？他們的生命價值該怎樣衡量？鍾雖然沒有答案，可他一再把命題帶到後來的作品去。關於溫昱和還有一點，他生前喜歡畫畫，題材包括墳墓及生殖器官。《第四張畫》小孩主角同樣嗜愛繪畫，而戲裏的「第二張畫」陽具，概念就是來自Felix Wen遺作了。
然後就是《陽光普照》。
在《陽光》，鍾孟宏似乎把溫昱和分成阿豪與阿和兩個人（說不定連片名的「陽光」意念，亦來自「昱和」其人）。阿豪的離去，把父母（母親由柯淑勤飾演）、弟弟殺個措手不及，注定成為一家人終生不可磨滅的傷痛。阿豪離去前，給補習班同學郭曉真（溫貞菱飾演）發的短訊，是編導嘗試解釋大好青年為何突然不辭而別。阿豪離去後，影片的下半部，有點點像由阿和延續胞兄的生命路途。《陽光》一再慨嘆，人終究是複雜的。「生性」孩子有不為人知陰暗面，「不肖」子亦能洗心革面。
《陽光普照》演員精彩到不得了。每個要角皆中看，編導對人物充滿憐憫。好的，或許只有一人例外──眼神乖戾、邪氣的菜頭。劉冠廷真厲害，菜頭戲分不多，但每次出場都令人不寒而慄。《陽光》慢慢演下去，主角陳姓一家很有愛，那菜頭就不值得可憐麼？也不是。對白有提及，他沒有父母，與奶奶相依為命。他們生活困苦，家園被查封清拆。菜頭對阿和是講道義的，二話不說兩脇插刀。後來釀成不可挽回的悲劇，說不定只是不懂拿揑分寸。家庭對個性的影響，至為深遠。
A Sun，a son
無論如何，《陽光普照》是不能錯過的好戲。武漢肺炎疫潮仍未平息，看好片不用進戲院冒風險，《陽光》在Netflix就可找到。如何找？輸入外文名稱吧：A Sun。初聽奇怪，太陽只一個，怎麼不是The Sun？編導顯然想語帶雙關，A Sun者，a son是也。阿文對外常言，自己只有一名兒子，最後算不算一語成讖？鍾孟宏的「我兒」故事，至少有《醫生》的溫昱和，《第四張畫》的小男孩，亦有《陽光》的阿豪、阿和，其實也包括正在少年輔育院受刑的所有人。片末把他們的合照再打出來時，感到無比孤獨。
看《陽光普照》，別錯過片尾字幕。片尾曲《遠行》，生祥樂隊所作（他們為本片的配樂出色），鍾孟宏填詞，意境清遠，予人無盡遐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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