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00322-安徒行傳:撤不回的荒誕.太憂鬱的慢板

安徒行傳:撤不回的荒誕.太憂鬱的慢板
2020年3月22日星期日


【明報專訊】香港大學醫學院兩位教授袁國勇及龍振邦最近發表題為〈大流行緣起武漢,十七年教訓盡忘〉的評論文章,引起廣泛討論。文章刊出之後的晚上,作者把文章撤回。在撤回的聲明中,作者稱他們只是科學家,終身追求科學真理,從來無意捲入政治。更謂「文章表達不適當,用詞甚至有錯誤,並非原意」,他們「旨在提出尊重真相、移風易俗」,「希望外界不要將他們捲入政治,留給他們一個空間研究」。

不過除此之外,兩位作者並沒有具體說明,是否不再認許文章內表達的觀點,也沒有說明,撤回文章是基於什麼考慮。這種種疑團,難以使人不起更多的疑竇,作者究竟受到什麼壓力,要令他們撤回那面世不及一天的文章。作者以「追求真理」,提出「尊重真相」的精神下筆,卻最終丟下了「不想捲入政治」幾個字作結,不免令「真理」與「真相」和「政治」的關係更加模糊不清,反而說明了「真理」在某種欲說還休的「政治」下卻步,事件的「真相」更是永不超生。

科學精神本於追求真理,而真理只有愈辯才能愈明。任何言說與文章若以追求真理為目的,其實不在於以權威一槌定音。而是提出分析與見解,打開讀者的眼界,甚至邀請讀者參與討論,以理服人,才能漸漸靠近真理。


學術言論自由的極負面示範

今次,龍、袁兩位教授鼓起勇氣從實驗室、象牙塔走出來,有理有據地獻上一篇力透紙背的鴻文,裨益於公共討論,卻在不及廿四小時之內就公然與之「割席」,委實令人齒冷心寒。不管是以學院知識分子所標舉的「學術自由」而論,還是本「公共空間」裏面的「言論自由」看之,這次撤文事件,都可說是意義極其負面的一次示範,一次「事後丸」式的「自我審查」,顯露出一種令人莫名其妙的荒誕。


古語有云:一言既出,駟馬難追。何况是已經刊印的文章,一經面世,就如潑了出去的水,根本上沒有撤回這件事。這點顯淺道理,只要稍具普通智力的人都可以明白。所以,「撤回文章」這動作的效果,只會是令文章增加可讀和必讀的價值。不少人依從這種思路,反而認為兩位作者是非常聰明地「以退為進」,令文章更受世人重視,他們的觀點有更廣泛的流傳。


猶如一部荒誕劇作

作為一種猜想,上述的「逆向思維」不無道理,不過筆者卻認為,它所顯露的更多是一種黑色幽默,讓我們在面對無奈和荒誕時借以自我解嘲,而且,它亦令我想起年前讀過捷克劇作家(前總統)哈維爾的一部劇作。

這部劇作題為《憂鬱的慢板》(Largo Desolato),主角李奧柏(Leopold)是一位研究存在主義的哲學家,他因為一些主張追求生存意義的著作和文章,被不少人視為敢言的異見分子。可是,當局卻視他為麻煩製造者,罪名是「破壞思想安寧」,犯了所謂「思想流氓罪」(intellectual hooliganism)。不過,這位主角在劇中展示的,卻沒有什麼「異見英雄」的氣概,反而是一個膽小如鼠、惶惶不可終日、整天坐困家中酗酒嗑藥的懦夫。他不斷地自我質疑和自我否定,不時神經質地透過門眼偷偷窺視門外,害怕被當局派來的人員監視和拘捕。

穿梭進出他家中的是和他俗氣的妻子勾勾搭搭的朋友,以及公然過來和他調情的情婦。他們夾雜在那些前來為他打氣、頻說「靠晒你」的造紙廠工人中間。這些普通百姓把抵抗的希望寄託在這個人身上,全因在他們印象之中,這個人一向具有「知識分子風骨」。他們期待,他能繼續揭露政權的黑暗。李奧柏應付這些不同人物在他身上不斷的拉扯,陷身於自我迷失的困惑,卻感到天旋地轉。

戲劇的高潮是兩名監視人員最終現身,但和主角預期的逮捕不同的是,他們攜來一份文件,要求主角簽名聲明,他並非最近那一篇超越了「紅線」的文章的作者。簽了字的話,當局就會撤回對他的起訴。主角先則憤怒,後來卻又猶豫不定,最後收下了文件,要求給時間作進一步考慮。

監視人員暫時退場之後,深為主角筆下的勇氣所打動、仰慕他的一位女學生突然到訪,訴說他的著作如何改變了她的一生,令她從此對生命充滿希望和愛意。主角突然發覺,過去自欺欺人的關於存在意義的豪言壯語竟然仍有生命力。他同時得到了紅顏知己,也獲得了愛情的滋潤,於是決心重拾勇氣。是時監視人員回頭再來,恢復了生存意志的主角向他們強硬地聲言拒絕簽字,誓言寧可負罪入獄,也要為自己重建存在的意義。但監視人員卻說,此案已經「暫時而且無限」押後,主角若有所失。一切又回到當初一樣。

發人深省的是,當監視人員向主角提出那份聲明的時候,主角問:「如果我沒有理解錯的話,你們是想我聲明我不再是我自己!」


與自己「割席」 成為體制一員

這句話點出了貫穿着哈維爾的所有思想和劇作的主題,也就是所謂(後)極權主義的緣起就是「人的自我認同的危機」(crisis of human identity)。它的體現就是人的「非人化」:即把國家從社會異化出來,讓人與其他人互相疏離,但更重要的是把每個個體都和他們的自己割裂。這種「我不再是我自己」的危機,讓每個人都從公共生活中撤退,公共的對話無法進行,把所有公共的表達貶抑為「污穢的政治」,但凡公共的表達都給貶為「蹚政治的渾水」(湯家驊)。這儼然暗示,只要你及時與你自己「割席」,否定你的「自我認同」,體制會對你「寬宏大量」,你會安心成為他們的一員,成為體制的一部分。

不過,《憂鬱的慢板》的結尾卻是耐人尋味的,因為正當李奧柏掙扎着要以「拒絕」否認自己是文章的作者來作自我的肯認的時候,體制卻宣判了起訴已經無限擱置,但其實是等同於向他宣判,讓他在自我迷失的苦海中永久沉淪。

龍、袁兩位教授「無意捲入政治」卻又要堅持「追求真理,尊重真相」。這種以為「真相/真理」是與「政治」無涉的假設,本身就充滿了戲劇的張力,猶如有人在伽利略(Galileo)、布魯諾(Bruno)的那個年代,試圖宣稱科學與宗教無涉一樣,充滿了不知天高地厚的赤子之心。

不過,今天等待着他們的,不一定是中世紀式的火刑與監禁,而是「我不再是我自己」的無間地獄。這大抵是「撤回」已發表的文章這一宗荒誕劇般的歷史事件,給我們上的最寶貴一課。


文//安徒
編輯//林曉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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