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80513-鄺保威:關錦鵬說《胭脂扣》
關錦鵬說《胭脂扣》
鄺保威·2018年5月13日星期日
訪問:老蕙兒、鄺保威
整理:呂筱華、鄺保威
《胭脂扣》最初不是我導演的,是唐基明。當時陳自強召我入威禾,之前我跟陳自強認識,是在我拍完《女人心》後,幫曾志偉做副導演拍《龍兄虎弟》,電影由成龍主演,在南斯拉夫拍攝時,他的經理人陳自強也有去探班。當時我、陳自強、張叔平談得很投契,可能是因為大家都有同一個身份。回港後他問我是否有興趣加入威禾?當時我已經開始籌備《地下情》,他說跟成龍商談過,成龍想找一些新導演入威禾拍戲,結果我就簽了威禾,我不記得是在拍《地下情》時,還是在拍完之後。梁太也說有這樣的機會,當然去啦,她跟Willie(陳自強)也是好朋友。
最初加入威禾,我和Jerry Liu(廖永亮)提交為繆騫人、呂方度身訂造的劇本,想由二人飾演姊弟的電影,故事主線是姊弟情,劇情講述他們父母早逝,由姊姊照顧弟弟,也有二人各自的愛情故事,風格較為輕鬆。劇本早已完成,但嘉禾看完劇本後嫌它不夠commercial,陳自強提議不如跟Jerry商量如何把劇本弄得商業化一點?當時剛好唐基明辭任《胭脂扣》導演一職,他辭任是由於劇本遲遲未能定稿,原著小說作者李碧華很積極參與劇本的改編工作,威禾編劇鄧景生也有參與,但攪來攪去都攪不好,我不知道是唐基明或電影公司不滿意,還是由於李碧華太過主導事情,堅持忠於原著。他們的稿我沒有看過,我也不方便過問。結果陳自強說,不如由你來拍《胭脂扣》啦。
我讀過原著小說,是不錯的,但如要改編做電影,我說我不要看他們的改編劇本,不如我拉邱剛健過來,一起從頭開發劇本,請電影公司給我機會讓我跟邱剛健合作,結果公司是同意的。為甚麼他們會同意呢?他們並不急於開拍,當時幾位演員都已經辭演離隊,原本十二少的角色屬意鄭少秋,鍾楚紅演朱寶意的角色,劉德華演萬梓良的角色,只有梅艷芳堅持演如花。梅艷芳已跟嘉禾簽約,也認了何冠昌做契爺,她是嘉禾的基本演員,唯有默默等待電影開拍。
李碧華對於劇情的改動是不滿意的,為甚麼要把三十年代的那段戲放到電影頭二、三十分鐘?你不喜歡戲的開首是女鬼由地府上來登報尋人嗎?我和邱剛健花了好一番唇舌才成功說服她接受我們的改動。為甚麼要如此改動呢?整個小說最打動我的是新魂上來人間,看見所有事物已經改變,但她要等待十二少的心絲毫不變,縱使周遭環境已不一樣,一切不再認識,但我們之間的約定還在,3811,老地方等你。這樣不惜一切的感情是一個很好看的愛情故事,如果以女鬼登報尋人作開首的話,會讓戲落入鬼片的套路,但我要的是愛情片,而非鬼片。
某程度上,成龍質問:「點解無飛嘅?」「點解無拆開九件嘅?」正正是因為我們要為這戲建立這樣的風格,你看戲中如花只是走路而已。最後在片場的一幕,有人提議如花飛來飛去,那是大家自《倩女幽魂》起對鬼片的一般印象,但我跟邱剛健都認為,《胭脂扣》是愛情故事,應該想辦法把鬼故的感覺淡化,不是說完全刪走,而是在比重上,要讓觀眾在印象上感覺是在看一部愛情片,就像《人鬼情未了》。因此,如果把它拍成一部鬼片,女鬼飛來飛去呀,有甚麼意思呢?邱剛健有一個很有趣的說法,他問,「你見過鬼未?」「大吉利是,我當然未見過。」他再問:「那鬼到底是怎樣的?」「也許像很多戲中所見的,見到頭看不見腳,飛下飛下的。」他說:「當然不是啦。佛家,還有很多宗教都說惡魔或鬼魂隨時是以人的真身坐在你旁邊,你是不知道的,不如我們以這個思路去想像如花。」如花甚至不是惡魔,只是新魂,惘惘撞撞到來人間,但原來世界已經完全改變,妓院消失了,電車仍在,但車上乘客衣著完全陌生。我和邱剛健都堅持這樣的看法。監製一直都給我們很大空間,他只是在電影完成後干預,梅艷芳很支持我們,她喜歡我們的劇本多於之前唐導演的。
當時其他演員都走了,鄭少秋、劉德華、鍾楚紅,一籌莫展。後來萬梓良、朱寶意確定參演,唯獨十二少仍未有演員人選。當時吳啟華剛演了一部電視劇大紅,該角色的扮相很靠近十二少的形象,我們跟他見面,也請他跟梅艷芳會面。有一日,梅艷芳約我說:「阿關,我覺得你現在的劇本,十二少和如花這樣處理,十二少不再是小角色。可能篇幅仍不及如花,但他們之間的深刻感情,在妓院中發生的迷戀,雖然十二少性格怯懦,在吞鴉片自殺殉情時退縮,那是後話,但之前他為甚麼會愛上如花,愛上如花時不同的形象和面貌,他不再是一個等閒角色,雖然篇幅不見得多,但也應該是男主角。」
當時黑社會在影圈當道,各大明星要泊碼頭,鍾楚紅簽邵氏拍了《星際鈍胎》,張國榮、許冠傑簽了新藝城,梅艷芳則簽了嘉禾。阿梅說:「我出一個主意你看好不好,我們向新藝城邀請Leslie(張國榮)過來,我梅艷芳反過來為新藝城拍一部戲,互換一張合約。」結果她為新藝城拍了《開心勿語》,跟羅美薇、袁潔瑩、李麗珍等合演。其實她事前已經問過張國榮,張國榮明知十二少這角色怎會及得上如花?但他們倆姊妹情深,所以答應。梅艷芳先問過張國榮,然後再問我,我:「這安排當然好啦,不過……」「我去跟契爺說,我去跟黃百鳴說。」促成一個夢幻組合。時至今日依然有人發神經提出重拍《胭脂扣》,我反問:「到哪裡拍?」「上海囉,那裡三十年代也有妓院。」「那你找一個梅艷、芳張國榮給我吧。」不可能複製了。
當年金馬獎後,焦雄屏跟我說,媒體試映場時,有一個巴辣的女記者,她讀過《胭脂扣》原著小說,在通往試片室的走廊,她一邊走一邊大罵梅艷芳如此貌醜,哪能演如花?完場後她淚流滿面,從此成為梅艷芳的超級粉絲。
當我接下《胭脂扣》導演一職時,面對三位演員已經離開,只有梅艷芳堅守的情況;我要做好這項工作,首先要處理好改編劇本,幸好得到空間,讓我可以跟邱剛健一起重寫劇本,另一個更重要的關鍵在於梅艷芳。如果我改完劇本之後說:我不要梅艷芳,因為她不夠靚,那戲根本不用開拍。當時的共識是這戲一定要用梅艷芳,問題是,我跟邱剛健如何在劇本處理上按照演員的特質編寫。梅艷芳並不以美貌著稱,她不是李嘉欣,不是朱玲玲,她是梅艷芳。
我們沒有強調如花貌美,邱剛健添加了很多原著小說沒有的情節和台詞,添加了如花的不同面貌,例如她女扮男裝演唱《客途秋恨》,也有素顏示人的模樣,加強了十二少迷戀如花的原因。還有二人抽鴉片抽得興奮的模樣,「如夢如幻月 若即若離花」,還有二人肉帛相見時的淫蕩樣……這些都是邱剛健的設計,真的要感謝他。他從來欣賞人的美,也欣賞其醜,他看事物有他自己一套。不如我這樣說,如花在他筆下,在我的鏡頭下,她變成一個墮落的女人,而非美艷女人。她的頹廢和糜爛是吸引人的。小說並不是為梅艷芳度身訂造,而劇本是。
至於十二少的人選,邱剛健也認為張國榮最為合適,因為他有貴氣,他的樣貌身形都很美,再加上邱剛健為十二少撰寫的台詞,賦予角色一種任性。你是否記得十二少燒兩串炮仗,送如花一副對聯「如夢如幻月 若即若離花」?他坐在樓上,雙腳搖呀搖的,很孩子氣的感覺。當然原著小說的大情節仍然保留,例如十二少出生富有家庭、跟如花相戀遭受母親極力反對、其懦弱的性格。十二少的懦弱和任性是在戲首二、三十分鐘已經建立,後面的情節只是要吊觀眾胃口:如花這個新魂到來,為何十二少卻失蹤?觀眾應已知道一定是因為他退縮怕死,根本不用猜。這段關係本質上是錯位,一位強韌的女性,可以去當妓女,可以為愛情受苦,甚至以死殉情,卻遇上這樣一個男人。在小說中如花和十二少的關係其實已經很立體,不過如何量身訂造令角色更適合兩位演員去演,這是我和邱剛健花了很多心機的成果。
確定演員人選和編寫劇本幾乎同步,梅艷芳的建議是很早發生的。我們把劇本的treatment、結構、大分場給她看,邱剛健寫新一稿劇本和台詞,跟我們洽商張國榮來演,是同步進行,他寫的時候已經知道我們有張國榮。跟邱剛健合作,很多時候是可以拿著完整劇本開工,《胭脂扣》是,許鞍華《投奔怒海》也是。由鄭少秋、劉德華、鍾楚紅辭演,到梅艷芳看我們的劇本初稿、她作選角建議、我埋班找攝影師和美術,之間相隔四、五個月。前期工作需時較長,因為我在接手之前完全沒有參與,不論選角還是造型,我跟邱剛健是由零開始攪劇本。前團隊的準備材料我們完全沒有用到,我根本不知道他們做了甚麼預備工作,也沒有跟唐基明見面,我只是被告知他辭任導演一事。在劇本階段我們已經計劃,要在港澳兩地拍攝,這次前期準備是充足的,當然理想情況是先有了完整劇本,哪怕劇本要再修飾,然後找演員、主創埋班、試造型、物色場景,但在我們那五個月則是所有工作重疊一起。這是香港的作業模式,我早已習慣,當副導演時已累積了豐富經驗。
美術指導由首次擔任此職的朴若木負責。道具方面找到很多三十年代的用品,服裝則全部新造。朴若木是自薦到來,我之前也說過,他是一名考古佬。他當時有備而來,給我看很多他搜集了的資料,心目中要如何經營戲中的風格,例如妓院房間要貼滿牆紙而非油灰水;還有一個在大笪地的場景,他找到了一幅牆紙,後來明周在那裡拍了照片作封面,梅艷芳穿著旗袍站在前面,那張相靚到不得了。梅艷芳穿的旗袍上面是蝴蝶圖案,她微微側頭,拿著手絹,拍出來的照片也是極美。說到那些蝴蝶圖案,本來是朴若木搜尋牆紙時發現的,他覺得用來做牆紙實在浪費,應該用來造旗袍,結果拿著那些牆紙請織布廠依樣再造。他是有備而來,他早已決定要以牆紙圖案作主要視覺,梅艷芳在戲中沒有換過衫,從陰間到來八十年代的人間便已是那件,在戲中很有代表性。
梅艷芳在前段拍攝的戲份需要重拍,第一個原因是她的妝太硬,朴若木也承認的;另一原因是,我們當時是先拍在華僑日報的戲而非到澳門拍妓院,其實大家還在熱身。重拍的原因並不全在梅艷芳身上,雖然她的演出的確有問題。還有攝影問題,那些鏡頭的光比較硬,因為報社是用光管而非鎢絲燈,比較棘手,而梅艷芳的妝偏白,整體效果變得好硬,所以需要重拍。為甚麼我說梅艷芳的演出有問題呢?她的演出過份繃緊,這是她為扮演鬼魂而想出來的表演方法,待到拍攝妓院部分則婀娜多姿,想以此作對比。但我說:「不是這樣的,阿梅,你是新魂,雖然你來到陌生環境,沒有了在妓院時的自在,或篤定,但你見到萬梓良這個男人,而你死之前是一名妓女,你應該知道如何勾引他。不要想著自己是一隻鬼要去驚嚇他,是新魂,甚至不肯定自己是否鬼,剛到一個新地方,更加應該表現得楚楚可憐,或利用之前做妓女的手段去對待眼前的男人。」所以在電車一場她的表現是較好的。重拍的只是報館一場,第一日開工拍攝的戲份,到拍電車時,她一點問題都沒有,完全掌握到了。
我們有圍讀劇本,但次數不多。我比較喜歡寫了筆記、寫下我對角色的理解後,逐個擊破,而非找來四位主要演員一起談。很多時候,我認為,導演跟演員之間的信任是可以離開劇本,說一些更personal的東西。跟我合作過的演員,沒有一個不知道我的性向,如果到今天有一個演員說不知道我是基,他是騙你的。我意思,我的底線是,我甚至願意把我personal的東西告訴他,我跟我男朋友的經驗,我跟家人的關係,我遇過的事,工作上,情感上。當然我會給予他們空間,不說也可以,不用每次都掏心掏肺,禮尚往來,完全不用。很多時候,特別在梅艷芳和張曼玉身上,張曼玉則是在拍《阮玲玉》時,當談到角色的某個情緒、某種狀態時,我們已經不是在說角色本身,而是說我自身經歷,或她們曾經跟我說的往事。可以很開闊的,不一定要跟住劇本來傾。
梅艷芳和張國榮為這戲加添了很多自己的東西,就像剛才說邱剛健為角色寫了很多不同面貌,「如夢如幻月 若即若離花」;拍攝二人吸鴉片一場,張國榮宣告:「我嚟料㗎嘞」,因此我們看見二人側躺,梅艷芳在前面,張國榮在後面,二人吸得正興起,十二少撫摸如花胸部,我沒有要求他這樣做,我說:「腰得嘞喎」,他卻說:「唔夠嘅」,然後起勢撫摸梅艷芳的胸。對梅艷芳來說,換作是其他男演員,應該都可以的,但張國榮就更加無問題啦。拍十二少步上樓梯一場,角色剛出場,有兩個妓女經過跟他打眼色,他回頭,我拍回頭那個鏡頭。看playback,他沒有走過來看,也從來沒有說要看,大伙正在看著,突然一把聲:「我係咪好靚呢?」事實他真係靚。
有一次,當時我們在大埔設了景,拍十二少落泊時,如花帶他去學師做咖哩啡、跑龍套,梅艷芳甩場沒有出現,可能前一晚飲酒過量,宿醉未醒。張國榮主動提出:「阿關,不如這樣,以後有阿梅跟我同場的通告,待她真的到了現場,開始化妝,才請劇務通知我,我再出發,會趕得到的。」女演員化妝需時,男演員則較簡單,上粉畫眉而已。張國榮說:「你說這樣好嗎?」我說好,以後就這樣做。可見他們之間的情誼,其實二人地位不相上下,但他完全沒有hard feeling,更提出解決辦法;他知道是她不對,無故失場。在之後的拍攝,梅艷芳來到現場發現張國榮未到,我向她解釋事件,她便爽快地說沒有問題,自己先去化妝。她心中也完全沒有hard feeling。
最近大陸電視節目《演員的誕生》邀請了章子怡和一位新晉男演員重演《胭脂扣》如花和十二少服毒自殺一場。我的朋友看完後,紛紛向我投訴:「他們到底在幹甚麼?」章子怡個性中有一種篤定、強勢,全部在眼神中顯露出來。她向十二少說:「對不起」時,卻像是在說:「你仲唔死,你死啦你。」而梅艷芳眼中則有一種迷離,演來有一種愧疚。章子怡是選錯了角色,以為自己任何角色都能勝任。
在拍《女人心》時,除了跟演員溝通較好外,在技術方面,駕馭場面、擺機位等,我是不夠準確的。《胭脂扣》拍攝時間較長,因為要在港澳兩地拍攝,《女人心》則全程在港。當時梅艷芳除了要拍這戲,還有歌唱工作。說拍了三十五組,但真正拍攝大約三十日,整個拍攝週期則超過三十五個工作日,約兩個半月,在當時來說是相當寬鬆。梅艷芳沒有同時接其他戲,要專注在這戲的演出,投入角色;戲拍完後曾傳出消息說她自殺,在養和留醫,某程度她由於在情感上受創,再加上過份投入角色,未能抽離。她是否自殺我不肯定,我去醫院看她,事前被通知敲門要用暗號,幾個草蜢(梅的徒弟)或她工人要聽到暗號才會開門,三長一短。蔡一智開門,她一看見我,好虛弱的,向我伸出手。我沒有說任何話,捉著她的手,已經講不出任何安慰說話。她只說:「我好辛苦呀。」我知道她並非指肉體上的辛苦。拍《胭脂扣》時,好老實講,通告不是頻密,因為要遷就主角們的時間。她是夜貓子,可能清晨五六點才準備就寢。有一次她打電話給我,問我:「你瞓咗未?」「梗係瞓咗啦!不過無所謂,點吖?」然後聊個多小時。拍《胭脂扣》時試過,拍完之後也有。跟我合作過的演員,她可以說是跟我最好感情,雖然我們不是日日一起食飯,日日摸酒杯底。
可能我這樣說太矯情。在零三年十二月三十日,她彌留之際,一班演藝圈的朋友齊集養和醫院,我和陳自強也去。當時病房內太多人,有人頌經甚麼的,劉德華怕疏忽照顧陳自強,陳主動提議要跟我在附近找個地方坐低,飲杯酒,待知道她真的要離開,立即通知我們,我們立即趕回來。後來收到劉德華電話,就在她離開前約十分鐘,我和陳自強立即趕到醫院,陳說:「不進病房了,你進去跟她道別吧。」到了病房,她面容凹陷,經已昏迷,師傅在唸經,我一見到她已經不能自己。當時劉德華陪我進病房,他說:「阿關,不要這樣,要忍住。彌留之時,小小聲音對她來說會放到好大,千倍萬倍。她不會想你不開心,你也不要讓她不捨得離開。」我印象中,我是最後一個入去跟她道別的。之後她的好友劉德華、鄭秀文、草蜢等向媒體公佈她逝世的消息,我返回家中已經大約一時多。
當晚男朋友的舉動讓我深深感受到,我們緊緊連繫著。他平時很早上床,八九點便睡,但當晚他在廳中坐著,我猜他在留意新聞報道,但當時電視沒有開著,很寧靜。我沒有說話,他也沒有說話,然後我往沙發上坐,用遙控開著電視。其實所有人應該已經知道她逝世的消息,事情一發生,所有報道都鋪天蓋地而來。你問我如何平伏心情,我不可能就這樣返房睡覺,我無可能睡得著。電視開著,男朋友在我旁邊,拿了一盒紙巾,放在几上,然後才入房就寢。他留了一個讓我獨自哀傷的空間。結果我哭得累了,在沙發上睡去。
張國榮自殺時,我不在港,我在上海近郊拍《畫魂》電視劇。在他跳下來一刻很快便已經有消息傳來,當時在場有李嘉欣和胡軍,他們神色異樣,我正在拍另一位演員,卻見他倆低聲交談,我想,是發生了甚麼事嗎?直到當日拍攝完畢,十一時多十二時收工,胡軍和李嘉欣才走過跟我說:「Leslie跳了下來,過身了。」其實是有跡可尋的,我不是沒有聽過他有情緒病,甚至親眼目睹,他在跟楊德昌導演見面時,全程把雙手收在大腿下,楊離開後,我問他,剛才你為甚麼會這樣?他把雙手給我看,說:「阿關,你看我雙手抖震成這樣。」當時楊德昌希望邀請張國榮演出,但後來戲沒有拍成,其實他是最早想拍《色戒》的導演,想找張國榮演梁朝偉的角色。
拍《胭脂扣》我要賣樓是因為美術花多了錢,譬如若果我邀請了張叔平,我便要預計會有需要投放多些資源。Pan Lai首次自薦,我請了一位信得過的美術,相信他是好人選,便應該給他多些空間去發揮。當時層樓好平,位置偏遠,在青山道的郊區,百幾萬而已,仍然在供款。賣了樓後還按揭,其實只餘下幾十萬,取了廿萬放進戲中,一九八七年。導演合約沒有分紅,電影賣座與否也不影響我的片酬。整部戲的預算是二百五十萬,而二十萬其實比重著實不少,可能是由於早期分配到美術的預算是不合理地低,只有十多萬,最後去到三十多萬的開支,但你想想看,所有的旗袍都是新造的,佈景更做到裝修程度。
對於萬梓良和朱寶意,我對他們是有歉意的,拿三十年代的部分跟他們的戲相比,真的是拍得不夠仔細的,但我並不是故意的,當時兩位副導演,還有Pan Lai都說我在拍攝時,思緒沒有停留在他們身上,對那兩個角色沒有通盤的思考。老實說,《阮玲玉》完全是關於阮玲玉,梁家輝、劉嘉玲等等只是來客串;但《胭脂扣》應該是兩對情侶並行,以八十年代的感情對照如花的痴心,用如花和十二少的濃郁去寫萬梓良和朱寶意之間的淡薄,等等。可惜結果做不到如此效果,兩各淪為配角。萬梓良和朱寶意的表演都不夠好,萬梓良表現平面,而朱寶意不是太摸到角色。在戲的結尾,萬子拖住朱寶意的手,親睹如花跟十二少終於重逢,如花知悉真相時,黯然離開,我跟他們說:「你們目送如花離開吧。」只是一個簡單的鏡頭,看著如花而已。拍完,cut,我說ok啦,萬子問:「阿關,OK嘞?」「OK呀,做咩?」他說:「我建議,我的角色應該要有一下,暈一暈的。」「為甚麼要暈?」「如此悲慟的場面,不是應該暈一暈嗎?」我立即說不用不用了。
拍攝期間李碧華沒有到過現場,她應該是有點嬲我們,不過老闆對劇本沒有意見讓你們照拍,那就無奈,算了吧。老實說,在唐基明仍是導演,製作已經拖了一年,幾乎是拍不成的,對劇本不高興還不高興,她都要妥協啦。拍攝過程沒有特別不順利的地方,只是初期拍得梅艷芳不夠漂亮和她的表演未如理想之外,其他基本上都很順暢;此外便是梅艷芳的兩次失場,一次是剛才說的,一次在澳門。當時她已經抵達澳門,卻在前一天喝至差不多天光,雖然成功逼自己上了船,但水翼船搖晃不止,她嘔個不停,結果暈陀陀,要在酒店房內躺著。我們已經架好了燈,要拍攝她心中焦急地在迴廊來來回回。現已過身的陳佩華氣急敗壞地跑來現場向我道歉。沒有辦法,唯有收工。幸好當天沒有張國榮的鏡頭,十二少當時在房內,我們只是要拍如花在迴廊照鏡,走來走去,跟姊妹玩玩啤牌。我們在澳門只拍了兩個星期,不過時間表安排得很密集,中間只有一日休息,或採轉班制。粵劇戲並不在澳門拍,在澳門拍的主要有妓院場景、二人後來共住的那層樓(燒籤紙一場)、電影開首唱南音「客途秋恨」的場景,我們在招待所頂樓設置貴賓室,還有譚倩紅(演十二少母親)家居。
張國榮的老妝並不成功,少少誇張,當時我無辦法再要求聘請外國的特技化妝師了,結果是嘉禾的化妝師化的,要弄幾個小時,化到張國榮覺煩,可是效果不見得特別好。我在指導張國榮演出時,已經是老妝,但他的眼神未能配合,不夠老人家眼,仍然十分精靈,整體效果欠佳。
剪接很快完成,然後配音,之後便報名金馬獎。整部戲都是配音的,就算是廣東話版本,如花的對白並不是由梅艷芳自己配,萬梓良和朱寶意都不是,只有十二少是張國榮配。原因是梅艷芳覺得自己的聲音不悅耳,但張國榮的聲音大家太熟悉了,難得張國榮肯參與配音。配樂和主題曲由黎小田負責,我沒有選擇的餘地,威禾指定。戲是邊拍邊剪,因此黎小田很早期便已經看過一些初剪片段。配對白和配聲效在當時嘉禾的配音室進行,後期落音樂和混音則在天后銀幕街的Showreel。主題曲製作我沒有參與,但歌曲氣氛跟戲實在配合,我完全無需給予意見,況且在把歌曲放入電影中時,連梅艷芳的歌聲都已經錄好了。「客途秋恨」也由梅艷芳親自演繹。
電影公司要郁我條片,何冠昌當然support成龍郁我條片啦,因為監製成龍睇到瞓晒覺,當時何冠昌、鄒文懷不敢得罪他。雖然《胭脂扣》是威禾公司的戲,威禾是成龍的,但何冠昌不應默許成龍這樣做。成龍沒有說具體要怎改,當時戲已經配好了音,更報名金馬獎,成龍看片後卻想我拿走他覺得悶的部分,先騰出空間,再想是否要加入萬梓良在電車上被鬼嚇到跳下來、睇相佬有法力等情節。他堅持這些是原著小說裡有的,但問題是邱剛健的劇本裡沒有,你們一早看過劇本,批准我拍,我跟著劇本拍,現在你卻要推翻,更是背著我去做。先不討論要怎樣改,是否應該先通知我一聲?
後來是我返嘉禾時,有一位同事通知我,說成龍正捉住張耀宗剪我條片,我即刻衝上去看,果然如此。當時成龍坐在外面,他的御用創作總監鄧景生在剪接房內指揮。我不怪鄧景生,他只是按成龍指示辦事。我衝返出來,說:成龍,大家可以商量,為甚麼你要背著我剪我條片?我更約李碧華商討,不過她並沒有特別幫我,因為我改動她的原著小說。小說一開始是梅艷芳去南華早報登尋人廣告,劇本首廿幾分鐘則全是三十年代的戲。邱剛健的提醒很好,他說要先establish如花和十二少才行,鬼鬼怪怪那些不好玩,在戲後段可以。《胭脂扣》現在的版本,邱剛健有很大功勞,現在人們最深刻的是如花和十二少。李碧華認為成龍固然不對,但亦不喜歡邱剛健和關錦鵬沒有忠於原著,所以拍攝時她完全沒有理我,她有少少嬲的。不過說到底她還是看不過眼成龍背著我剪片。
當時我好嬲,離開,衝入廁所大哭。之後我沿著大斜路跑,走進電話亭。電影監製是成龍,策劃是陳自強,當時陳自強是成龍的manager。我在電話中說:Willy,我知你未必做到,但你請我入威禾,請我拍《胭脂扣》,簽約威禾做基本導演,我說你幫我一個忙,如果他們認為現在的版本過長,或者悶,這個有商量空間,如果他們補拍一格菲林,懇請你除去我的導演名。我邊說邊哭。當然我不肯定他最終有否向成龍轉達,勸止成龍。
為甚麼我說金馬獎救了《胭脂扣》,因為約一星期後,金馬獎公佈提名名單,我們有六項提名,包括最佳電影、女主角、美術、服裝設計、攝影,劇本也有提名,唯缺最佳導演。那怎辦?我猜他們選擇按兵不動,靜觀其變。結果我們拿了獎,梅艷芳也拿了獎,電影趁勢上映,票房很好,他們這才打消刪戲和補戲的念頭。電影在香港落畫之後,何冠昌約我說:你又唔好咁得戚喎,關錦鵬,如果按照我們的意思改戲,可能更賣座喎。我話:我知呀,何生。其實我想沒法證明,你這是想當然罷了。《胭脂扣》是我最賣的戲,香港票房千八萬。
我們在金馬獎有張國榮報名男主角,但大家都估計可能由於他戲份少,報了名也不代表一定會被提名。其實四個演員都有報名,希望能幸運地博得提名,男配角萬梓良,女配角朱寶意,雖然萬梓良的戲份比張國榮多。但人們記得的都是張國榮,甚至多年後,有人重提《胭脂扣》,都會說:「「張國榮梅艷芳那套,還有另外兩個演員是誰?」「萬梓良朱、寶意。」「呀,記起了,記起了。」
我從來不會標籤自己是作者導演,《胭脂扣》在金馬獎贏了女主角、攝影、美術指導、服裝指導、劇本、音樂,導演沒有提名。其實當時我的第一部電影《女人心》也有報名金馬獎,之後的《地下情》也有;《女人心》得一個提名,是繆騫人,我記得當年頒獎禮移師高雄舉行,由於只有一個提名,當然讓繆小姐去而導演不要去了。那年還有花車巡遊,繆騫人事後回來大叫好玩,每位提名的女主角騎一架花車,坐著遊街。《地下情》也有送去金馬,我對《地下情》的期望是高過《胭脂扣》的,但它一項提名都沒有。《地下情》由我主導,我自己想說的故事,但金馬厚待《胭脂扣》,我當時並沒有仔細研究,到底金馬是個怎麼樣的影展?但當時拍戲只要有明星,我們有梅艷芳有張國榮,不去影展也不行。沒有人會問導演要不要報名金馬,公司在你做後期時,已經主動告訴你截止時間,指示你何時要把片送去。除開成龍看試片後的評語,其實在做配音時,大家的反應都很好,雖然梅艷芳沒有參與配音,但張國榮當時說:「都唔錯喎」,大家都對這部戲有點期待。那些配音員,特別是配梅艷芳那位,真的花了很多心機。在如花初到人間一場,配音員用了特別的方法營造氣若浮絲的感覺;而配三十年代如花仍是妓女的戲份時則用另一種技巧,運用不同技巧處理角色的不同階段。
《胭脂扣》在金馬令人驚艷,不知為何梅艷芳心中很篤定,她是在臨出發前才看過全片,因為要應付記者的提問,看完片後,她很有信心,早在尚未得獎前,已經對成品很滿意。整個製作過程我都跟足,包括配音,包括配樂,雖然音樂早已由黎小田寫好,不可以拒用,但我還是要跟他討論如何把音樂放在戲中,它們的位置,重入還是輕入。當時黎小田已是知名音樂人,加上他跟鄧景生和成龍的鐵關係,他肯來幫你,是在關照你啦,細佬,哪可嫌三嫌四?話雖如此,有些時候他還是被我說服,例如把某段音樂移前或移後,到較好位置;另外重要的一點,是太多音樂,我成功說服他在某段戲不放音樂,例如前段萬梓良在樓梯遇見如花一幕,手帕飄揚,現在的版本也有音樂,但修改前的配樂是很full的,足足有整首樂曲,我說不是這樣的,那段戲只需用很少音樂帶出氣氛便已足夠。
《胭脂扣》的改編劇本,還有我跟其他編劇合作的原創劇本,我最關切的始終是人物,直達咬著不放的程度。不論是人物的back story,或是其成長環境,讓我推算,為何會有今天的他們,應該要在這方面做好多功夫。由此出發,衍生至我拍戲的各個環節,配樂也是如此。你不應該無端白事在音樂上為我另創主題,或主題旋律;但你可以跟我說,你提供的主題旋律是跟著人物走,我可以考慮,甚至可以衍生變奏,始終角色在戲中兩個小時,可能會有改變或遇上特別事情,如果主題旋律可以跟隨人物發生變化游走,這是我樂意看見的情況;即是我不是要一個主導的、悅耳的旋律,theme song, theme melody, 我會要求跟我的配樂師商量,例如音樂是要跟如花走還是跟十二少,或是可以有兩個方向?
跟我合作較多的音樂家有于逸堯。不同導演有不同的工作方式,例如王家衛,他會找一些罐頭音樂放進戲中,多貴的音樂都買得起,那些歌好貴的,但只要你用得正確就可以,你有金錢負擔得起就可以。王家衛有能力這樣做,但關錦鵬沒有。我也有跟一些大陸音樂家合作,《地下情》跟林敏怡合作,那時候她是當時得令的香港作曲家。《地下情》、《女人心》都是林敏怡,《胭脂扣》是黎小田,之後《紅玫瑰白玫瑰》是台灣的小蟲。對我來說,如果遇到一位認定了的美術指導,如張叔平、歐丁平、朴若木,是可以合作無間的,但另一方面,王家衛說的對,導演跟音樂家是兩個世界的人,不見得我脅迫于逸堯,他就可以做到我的要求。可能我突然間拍一部戲是跟過去的戲是很不一樣,既不是《越快樂越墮落》,也不是《有時跳舞》,更不是《紅玫瑰白玫瑰》……可能好怪雞的,我都不知道年底要開拍的電影拍出來會是甚麼模樣,連我自己都正在思索它是甚麼,因此不應該在這階段,決定誰人來當我的composer。起碼拍至一半,因為電影有它自己的生命,拍到某個時刻,連你做導演都不能控制它了,它會自己前進。
在音樂上來說,譬如于逸堯幫我寫《越快樂越墮落》,甚至他重編王菲的「暗湧」讓明哥(黃耀明)唱,好正的,那音樂某程度已經轉化成為創作者的化身,特別是那首歌,黃耀明版本的「暗湧」,它不是邱淑貞,不是陳錦鴻,不是曾志偉,而是關錦鵬。但我不會特別要求我的戲,次次都由關錦鵬出發去主導音樂,至於《藍宇》的主題歌曲「你怎麼捨得我難過」,那是我們同志界的一個標籤,是signature,是校歌,同志圈的national song。
我同意我對幕後各崗位的伙伴都很信任。想像如果我是一名已經被認可的美術指導,這個導演找我,為甚麼要找我呢?原來你請我其實又不信我,不斷在旁指指點點,第一,你不尊重我,第二,你在侮辱我的專業。導演跟其他主創合作不一定會有好結果,可能會有一個不太好的結果,但去到那個地步,導演已盡力,主創己盡力,結果便要由導演承擔。
《胭脂扣》屢獲獎項,我沒有覺得自己勁,但我承認是有一種飄飄然,這影響到我之後拍《人在紐約》。當時我是出了事的,但以為自己可以應付。怎麼可能因為《胭脂扣》的成功,一下子便去拍《人在紐約》這個牽涉中港台的故事?當時我連《阮玲玉》都未拍。拍一個中國女人住在紐約,一個台灣女人住在紐約,香港女人尚有點靠譜。《人在紐約》出事,是因為《胭脂扣》成功。我當時並非張牙舞爪那種,但心底裡那句說話我是要回應的,「頂你,關錦鵬,你怎會認為自己可以拍《人在紐約》?」你從未在紐約生活過,你對大陸女人又有多少認識?對台灣女人有多認識?《胭脂扣》當然帶給我拍《人在紐約》的機會,雖然我在《人在紐約》跌了一大跤,即使它在金馬獎奪得八項大獎。我想說的是,《胭脂扣》帶給我很多,雖然《人在紐約》衰衰地,尤其在香港;至於金馬,大家都知咩事啦,當年剛巧碰上侯孝賢《悲情城市》,出現「擁侯派」跟「反侯派」的對壘,《人在紐約》變成了他們的工具。
我得到拍《阮玲玉》的機會,也是由於《胭脂扣》餘威仍在,首先嘉禾願意讓我再拍梅艷芳,雖然她後來由於天安門事件不願到大陸拍攝而辭演。如果要比較《阮玲玉》和《胭脂扣》,兩者都是年代戲,我覺得《阮玲玉》遠比《胭脂扣》成熟,格局也比較宏大,《胭脂扣》是有一種細眉細眼,是小品。
對於李碧華,我感到遺憾。《胭脂扣》之後我們沒有再聯絡,三十年了,她的心結始終解不開,不過大家心中明白。當時何冠昌先生向我訓話:「不要得意忘形」,我根本沒有,只是結果如此,要求補拍結果不用補拍,說要將戲濃縮結果不用濃縮,金馬獎更救了《胭脂扣》,這是我說的,他們未必認同。這等同李碧華的情況,如果你按照我原著小說的順序拍,可能結果會不一樣,她一樣可以有這個看法,但已經無從證明,因為不可能按照你的版本再拍一次。《胭脂扣》票房上的成功,還有金馬獎、金像獎的榮譽,嘉禾,包括成龍,也是懂大體的,沒有重提舊事,何冠昌更著我策劃下一個項目跟梅艷芳再合作。其實,「不要得意忘形」、剪片風波等事件,只是出於他們自己的判斷,這部戲應該這樣這樣,結果我的版本超出他們的想像,他們都要認了。像何冠昌、鄒文懷這些大老闆,早已遇過類似事情,比我更難攪的導演大有人在。我曾去法國和日本為《胭脂扣》做宣傳,戲在當地上映,金馬、金像之後的意大利都靈電影節則沒有去了。
訪問:老蕙兒、鄺保威
整理:呂筱華、鄺保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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