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70826-陳景輝：暫時急降的飛翔——致林朗彥的信

陳景輝：暫時急降的飛翔——致林朗彥的信
2017/8/26


【明報文章】朗彥，大概誰也沒想到，新界東北一案的刑期覆核能將你判囚13個月，實在遠超所有人的正常預期。

回想起上星期的我們也很可笑，明知道囚室的探訪時間只有短短30分鐘，但偏偏空氣就飄過那麼多靜默的瞬間。我們3個前來探你的人，明明有很多要說的話，但為免搶佔大家跟你說話的時間，各人頓時都變得寡言，不敢說多餘話，而遭隔在另一邊的你，剪了平頭脫下眼鏡像個小僧侶，也急起來不住的問「你哋有乜想同我講，快啲啦，快啲講啦！」

好吧，當時未及細說的，就讓我在這裏寫下吧。

說句肉麻的話，於你不在的此刻，有些想法我已不知可以跟哪位「現役」社運人說，而他們是會有共鳴的。或許我們其中一項相似之處，就是願意對常常熱火潮天的社運問一些不合時宜的問題。當然這幾年你比我有行動力得多。不止數年前的東北行動，就是在「黑紫荊」行動、反釋法遊行梁頌恆乘的士離開那晚，以及追擊「lesser evil」及林鄭月娥等場合也都能看見你。然而我佩服你的地方不止是你對行動的信念，而是你常常處於運動與反思之間的緊張狀態。聞說，你開會時常常追問一些有關行動理念和本質的問題，有時弄得形勢緊迫下急於構想如何行動的大家不知怎麼將話題接下去。

記得羅冠聰剛當選立法會議員之後，一次晚飯中你說很想推動香港眾志內部（甚至擴及其他自決派）反思剛起步自決運動的種種，以期你和你的戰友們更自覺地掌握、定位及豐富自身的政治理念和策略；而上一次我們的晚飯，即大概你入獄前10天，你又跟我說DQ（取消資格）說明了自決運動不能過於寄望議會之路，你再次很想推動戰友一同反思這段時間走進議會的得失，以及如何在建制之外走下去。

不消說這些反思課題都十分重要；但除此以外我總是在你身上能夠找到一份自覺的緊張。正因如此，我才想找你訴說一下以下該不知跟誰說的話。


通向自由的牢房

你們的入獄確是意味着一個新的、更嚴峻的時代的來臨；同時間這意味公民社會抗爭之路的新開端，而這一痛苦的新開端將以你們的入獄為標誌。這段日子我常自問我們準備好了麼？但究其實，又什麼叫「準備好」呢？

好像今次你們以年計的刑罰監禁，試問代價如此高昂又有誰能預先估算得到呢？換句話，作為主體的我們都在被迫成長，被迫學習如何在更嚴酷的環境中戰鬥下去。這民主的試煉，恐怕不止對牢內的你們，也對牢外的我們。

先說牢內的你們。最近我讀了關於哈維爾的獄中書寫。作為一個出入大小監獄的異議分子，他深刻體會到坐牢也不一定是無事可為。監獄使人抽離於他的環境和俗務，但與此同時他認為這也是一次靜下來深入地重返自身的契機。這所謂重返自身不是自戀和封閉，而是為了將來更堅定更深入地走進世界。換句話，以政治為志業的哈維爾嘗試改寫牢房的意義，使之成為一處重新檢視自我之場所。記得劉曉波說，在共產黨統治下假若仍堅持爭民主的話，那牢房就是通往自由的無可迴避之路。在這裏，哈維爾亦從另一角度使牢房通向自由，把弱點變成了強處。

我想，縱然你是不自由的，但這或許也可以是你為着大家和自己在牢內的作業，而正如你以往常說的，天天都在打仗的公民社會太缺乏認真的檢討了。


還不夠絕望

但至於我們在牢外的試煉，我卻不太樂觀。不瞞你，我愈來愈害怕「覺醒」這個口號。這幾年人人說「覺醒」，而且每次喊的人也彷彿很震奮。可是在我看來，覺醒應該是充滿痛苦的，而非容易或平安的。正像魯迅當年所說，最痛苦的並不是那些繼續做着好夢的聰明人，而是覺醒了卻看不見救贖的狀態，這叫作絕望。也就是說，要覺醒首先需要接受一定程度的絕望，亦即放下虛妄的希望，特別是要告別上一個階段中部分虛妄的自我，且面對更惡劣形勢負上更大的責任，成為更獨立的公民。

當政治成了代價沉重、毫無保證的事業，請再不要期待少年英雄的救贖，宣泄式暴力鬥爭也不再是捷徑，而且當公民社會面對一波又一波的打擊，卻沒有任何具社會基礎的反擊之力。傘運之後，作為過去典範的非暴力主義路線一蹶不振，隨之而來抬頭的是激進本土右翼，從「光復」至騷亂的行動雖愈來愈激烈，但社會共同防禦及出擊的運動能力卻是比「雨傘」之前低了許多。然而回到「雨傘」前的非暴力路線也不可能，因為情况恐怕再沒有劇本中靜坐數天然後警察和平抬離示威者那麼簡單，而且代價隨時是以年計的沉重。因而非暴力主義者必須比以前更具韌力、勇氣和戰鬥性。

我們就再沒有依傍，而希望就只能建立在我們對自身的創造力、勇氣、組織力、行動力和信念之上。我們得準備好面對一段漫長的絕望日子，並願意從這種無所依靠的絕望開始尋找新的道路。那末，不管牢內或牢外，一個新世界才會出現。

再出發前，這許是我們暫時急降的飛翔。


陳景輝
作者是政治及文化評論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