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01017-林奕華:Emily is Not in Paris

林奕華:Emily is Not in Paris

2020年10月17日星期六

「愛美麗」(右)在劇中的巴黎歌劇院穿戴的頭飾和露肩晚裝,似是參考了柯德莉.夏萍(左)的經典造型。

圖2之1 - 「愛美麗」(右)在劇中的巴黎歌劇院穿戴的頭飾和露肩晚裝,似是 . . . . . .

1954年,一個巴黎學成回到家鄉的美國女孩,在機場等不到來接她的父親,卻遇上開着名貴跑車,殷勤地要送她回家的男人。少女沒有拒絕,也沒有因為他看上去就是典型花花公子而忌畏——從小到大,他在她眼中都是花蝴蝶,現在看來,闊別兩年他沒有多少改變。反而她一定是變了另一個人,他才會認不得眼前那優雅、高貴、時尚、渾身花都氣息的少女,她,就是他家司機的女兒,Sabrina。

She is Not Audrey Hepburn

飾演Sabrina的,是在《金枝玉葉》(1953)後震動全球的柯德莉.夏萍。在那之前,荷李活女明星中的大牌是瑪麗蓮.夢露、阿娃.嘉娜、伊莉莎伯.泰萊,三者的天賦就是本錢,直至夏萍一鳴驚人,並且在1953到1957年間三度與巴黎結下片緣,身材像男孩、眼神似小鹿的「另類女星」才有了銀幕上下的一席位。

Sabrina在香港的譯名是《龍鳳配》(1954)(翌年吳回導演把同一故事拍成《鴛鴦譜》,片中的「Sabrina」是紅線女),再過3年,在同樣公映於1957年的《黃昏之戀》和《甜姐兒》中,夏萍已經由「遊客」搖身一變為如假包換的「巴黎客」(Parisienne)。

《愛美麗在巴黎》(Emily in Paris,又譯《艾蜜莉在巴黎》)的女主人公愛美麗被造型師(派翠西亞.菲爾德)有意塑造成「柯德莉.夏萍的聯想」,可能就是針對觀眾對於「脫胎換骨」的投射:人人都可以想像自己變身「柯德莉.夏萍」,條件不是本人有多像「她」或飾演愛美麗的莉莉柯林斯,卻是,有沒有那樣的一天被巴黎「洗禮」。

然而,成也巴黎,敗也巴黎。劇集推出後,差評不絕,正是由於期望愈大,失望愈大——夏萍在愛美麗身上變了味,柯林斯在愛美麗身上變了形,更災難的是,巴黎根本不是巴黎。

She is Not Cultural

除非,《愛美麗在巴黎》正是為了美國文化的「自嘲」而拍。通過言行舉止以至衣著打扮被評論公認為「粗俗」的女主角的視角,「巴黎」就是只有外觀可以打上高分,「她」的內核——法國人——則只能反襯來自阿美利堅的愛美麗小姐的「天真」和「可愛」。

美國人的思想追上潮流(全心全意擁抱「自媒體時代」),法國人卻因循保守(公關女強人沒有使用fb或IG);美國人重視工作投入和辦公室倫理(「十戒」代替「守則」),法國人卻散漫和沒有進取心(「生活才是最大!」);美國人原則性強(不搞辦公室戀情),法國人卻「想做便去做」(廣告公司老闆與有婦之夫的客戶「在一起」不是秘密);美國人尊重女性(權)(對裸女香氛廣告會有「是性感抑或性別歧視?」的質疑),法國人卻稱#MeToo是「道德警察」(客戶送給公關的禮物是性感內衣而不擔心會否被視為性騷擾)。在巴黎處處碰壁的愛美麗,從沒表現對文化差異有所好奇,她所採取的態度只有兩極:

①是我說了算:就如她交了學費也沒有學到法語能力,當衝突發生,不論對方是誰,她也「一視同仁」照本宣科(對芝加哥或巴黎的男友,一言不合,都是說分手便分手)。

②只能怪自己運氣欠佳:放任寵物隨處方便的主人到處都是,第一集初到貴境的她便誤中地雷。就如與17歲少年發生關係後,二話不說,只能逃之夭夭。

She is Not Independent

所以,愛美麗是個很「自我」、有「主見」的時代女性?

從劇集中她有做過幾件「靠自己」的事情看來,答案肯定不會正面。

或者,從全劇跟她有關的角色因何存在的角度來看,便能把「一個人在巴黎」的女主角是否性格獨立照得一目了然。

第一個她邂逅的巴黎人,是住在她樓下的英俊廚師吉百列。二人由四目交投開始,吉百列便注定要當她的不貳之臣。浴室水龍頭壞了,餐廳訂不到位,當然還有她想吃奄列的任何鐘點,名為「芳鄰」,實為「戀人」的他都要出馬。第二個她遇上的好心人,是「中國來的富家女」明蒂(由韓裔演員Ashley Park飾演)。無條件扮演聆聽她心聲的耳朵,也是自動獻身給她靠上的肩膊。還有第三位,同樣從天而降的卡蜜兒,給她工作上穿針引線,亦為她情感上製造機會,因為她不知道男朋友吉百列,與她熱心幫忙的新閨密,已在她背後牽了手。

「貴」人之外,更有一個又一個和她一見鍾情的法國男人,他們全都非富則貴,至少是大學教授。所以,愛美麗從無「人生路不熟」的困惑。她的煩惱,只在於接受誰帶的路,而非自己要去哪裏。勉強的說,波士史維亞乃唯一讓她無所適從,故需要主動爭取的對象。然而,那是出於認同還是依賴心理,可能連愛美麗自己也不清楚。

She is Not Fashionable

夏萍發明了「夏萍裝」,那頭俏麗的短髮,此後,便被收進博物館,成為被膜拜的圖騰。由此可見,「時尚」也有剎那與永恆之分。「夏萍裝」早已不復流行,可是,「她」的價值不在於「多」卻在於「少」,千萬個模仿者與複製品所成就的,就是一個夏萍。

連千禧世代的愛美麗,也要借力夏萍在《甜姐兒》中的一個造型標誌自己的「獨特性」。但在每集《愛美麗在巴黎》中,把「上班」當成「馬戲班」所展示的各式花招與把戲,又會讓人記得哪一個的「她」?連「夏萍」亦只是為了應付隆而重之的場合(上巴黎歌劇院)而「扮」上,若要說這就是「時尚」,它也只是「幫公仔換衫」的變奏。芭比時尚嗎?恐怕,那從來都是補償作用的遊戲,玩的人叫Wannabe。

時尚,是照見時代的鏡子。《愛美麗在巴黎》的重大看點是造型師派翠西亞.菲爾德。她的代表作《色慾都市》,給1998至2004的4位家在紐約的熟女「穿出個性」。物換星移,她給愛美麗打造形象的當下,今天的巴黎已不是九十年代尾聲的紐約,2020年的巴黎亦更不是任何時候的巴黎。

She is Not In 2020

當疫情、種族、民主、經濟衍生的重重危機主導了我們對現實的認知,隨着未知的不斷延長,未來的意義,便顯得比任何時候更取決於個人對自己的了解與承擔。身上穿什麼因此可被視為思考有關問題的反映:「時裝」作為時代的鏡子,它既使欲望曝光,亦能是對欲望的省思。

《愛美麗在巴黎》的劇本大抵是創作於世界變成眼前樣子之前。劇集雖是新的,角色們儼然活在過去。因此,再華麗、再時髦的全副裝備,也不替現在說話。假設,頻頻替換的不是名牌包包,卻是每次出場,都戴上別出心裁的口罩,《愛美麗在巴黎》帶給我們的「時尚感」,會不會大不一樣?

若說愛美麗有什麼和「現在」最能連結,一定就是「即拍即發」的IG圖文。靚人靚衫,美食美景,加上輕描淡寫,隨手一按,便再「當下」不過。然而全劇被她廣告天下的時光印記,有哪一刻、哪一條會教人過目不忘?

貌似豐盛,原來是千篇一律。今日如同昨日,這個人和那個人也相差無幾。第一季之後,誰還需要第二季仍是未知之數,但編劇和製作人需要承認的是,愛美麗不單止不在巴黎,她其實也不屬於現在。She is Not A Friend. She is Not A Lover. She is Not Special. She is Not Relatable.

Who is She?

Where is She?

作者簡介:興趣包括,戲劇,創意啟發,影視研究及發展

(原文刊登於2020年10月17日明報世紀版)


林奕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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