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90927-鄧小樺：【憂戚玩意】花椒之味，療癒之麻

鄧小樺：【憂戚玩意】花椒之味，療癒之麻
2019-09-27 10:40


我看《花椒之味》（下稱《花》）沒有哭，友人都說我是鐵了心。事實上《花》主題是家庭線，父親去世後，一家風格各異的三姐妹，在承擔家庭的「功課」之同時走出自己想要的人生。在今日家庭撕裂、有大量兒女被逐出家門的社會裡，我有許多年輕學生都說看哭了。

電影改編自張小嫻小說《我的愛如此麻辣》，也許是導演麥曦茵從影以來最大投資的一部作品。麥曦茵既能駕御大眾與流行題材，復擅於在小處寫出細膩動人之感情，奇妙地有一種男性化了的女性觸覺，在青年導演中可說是仍然很有潛力的——但因為出道早，麥曦茵可能會口吻滄桑地說，其實呢我已不年輕了。


人設用心，做得比張小嫻多

電影的增補改編幅度其實相當大，把張小嫻本來較薄弱的短篇擴大了很多，似乎只保留了「長女繼承麻辣火鍋」及「三姐妹在父親死後才知有對方存在」這兩點。我覺得電影在增補角色設定及人際關係方面，做得最出色。三姐妹中，如枝（賴雅妍飾）的一條線肯定最討人好感，賴雅妍的中性清新形象實在討好，飾演台灣職業桌球手，輸給了濃粧艷抹衣著性感的對手，看出編導心思，而她那高貴而控制慾過盛的母親（劉瑞琪飾），總是質疑「打桌球可以當飯吃嗎？！」永遠不接受女兒追尋夢想。如枝生起氣來就掄起黑色大背包摔門出去，那形象夠帥了——但劇情推展，矛盾慢慢融解，如枝展現出充滿愛戀的眼神看著駕車的母親，我們甚至可以明白電影沒有拍出來的東西，明白了如枝為何是這個樣子。

不過我其實更喜歡三妹如果（李曉峰飾）的一條線：她是大陸網紅，頭髮火紅，塑膠質料外套加小背心，永遠誇張撞色的項鏈耳環鼻環，年輕人式的反應突兀，動輒舉機自拍。但原來，她守著一位任性的外婆，衣著風格是極端優雅的旗袍，花紋細膩，而且架著的眼鏡永遠有一條精緻的錬子。經過淘寶洗禮，我驚嘆於人設上能揣摸到，極端當代網絡式奇裝異服與極端優雅到不合群的傳統服飾，乃系出同源。這條線結構簡單而顛覆一般人對於祖孫關係的想像：倒是外婆常使性子而外孫如果千依百順。外婆因為老了而脾氣差，常常要人哄，也因為怕如果離開她，而放出狠話要她走，自己說完一邊扭過頭去向車窗流眼淚。我必須說這一段有打動我，因為我見過這樣的老太太。而這麼年輕的如果，卻完全知道外婆的心思，並一直忍受。


療癒之麻

相對來說，對於代表香港的主線長女如樹（鄭秀文飾）一枝，其平淡我是有點失望的。畢竟已請出鄭秀文，《孤男寡女》以來港女首席代表——或者是我們十年前刁鑽古怪神經質多怪癖的港女們，現在都洗盡鉛華潛心養生理順周遭事務已算修成正果了？如樹在旅行社本來是個鐵面OL，因為父喪，才上演港式永不放棄的OL轉行承繼火鍋店家業的故事。而鄭秀文的演繹，則是有容乃大，或者說，一種對於命運的純粹承受之態度，放下自我而得回自我，從ego-centric轉為contextualize的步步為營，突然得知有兩個妹妹，亦不過淡然擁抱。

這條線的鋪墊及用心，說潛沉也潛沉，說耀眼也耀眼：兩大昔日港式愛情電影男一，鄭秀文港女時期黃金拍檔來拱照，劉德華任賢齊來拱照，也都是淡淡的說不出我愛你。多戲劇化的愛情，都有復歸悶蛋的一日，我本來覺得好像對不住片中那些熱氣騰騰的麻辣火鍋了——但回頭想想，片中出現點題的「花椒之味」，其實不是火鍋，而是三姐妹初次同屋過夜，小妹如果牙疼，如樹想起小時父親常以含花椒教她止痛的小撇步，這個小小傳承代表著血緣並真正連結了三姐妹。

回頭想想，花椒是麻的，麻與辣，其實都不是「味覺」，而是對味蕾的痛覺刺激。花椒之味，是麻，是以痛止痛。連任賢齊的暖男醫生角色，都是麻醉科的。麻是以痛止痛的療癒感覺。花椒之味就是，大病初癒，劫後餘生，對創傷麻木後，平靜面對人生，還有很多事要做呢，就像裡面低調而惹人喜歡的盧鎮業所飾之蘿蔔。


憂戚玩意
作家，文化評論人，策展人，「虛詞」《無形》總編輯，香港文學館總策展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