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91027-明報:左中右達人區龍宇,國際找戰友,忌抱冚唪唥主義

明報:左中右達人區龍宇,國際找戰友,忌抱冚唪唥主義
2019年10月27日星期日


左中右達人區龍宇(蘇智鑫攝)

【明報專訊】在應否出席支持加泰人集會的爭議聲中,區龍宇選擇動身去遮打花園。

美國共和黨的俞懷松(Solomon Yue)在Twitter上警告,集會是「支持加泰=香港人想獨立」的陷阱;不過有參加者說,外國人撐香港, 當外國的人有難,我們都要支持。區龍宇在報章及網媒時有發表評論文章,最近其中一篇,談「外國勢力的配對哲學」,去美領館請願、邀日本右翼政客出席民間記者會,都是錯配。

國際戰線上如何取捨?他說香港人最弊的,是懷着一種「冚唪唥主義」。

「總言之美國就冚唪唥都係好,民主國家就冚唪唥都民主,不會細分」,「作為民主派,要知民主必然有多元論述,容許人個性發展,就要接受別人想法跟你不同。你不承認這個事實就不是民主派,但你要找match的力量,有乜理由向特朗普喊話?

他所代表的,是美國式保守主義的極致。我們不可以一聽『自由』兩個字就興奮,以為是同志。

我們要爭取自由,但美國保守派對『自由』的定義跟我們很不一樣。他們的定義是有侮辱女性的自由;有使用種族主義稱呼的自由,隨便叫黑人做黑鬼;老闆可以自由炒人」。


政見豈止黑白兩色

區老師今年六十二歲了,他笑自己愈來愈老餅。我跟認識他的朋友提起這個訪問,朋友異口同聲以一個詞形容他:integrity,他是個有integrity的人。甫坐下,他跟我說一個關於前線的故事,不過那個前線上的是一九三六至一九三七年的戰場,名字是奧威爾(George Orwell),《動物農莊》、《1984》作者把親身經歷寫在《向加泰羅尼亞致敬》(Homage to Catalonia)一書中。奧威爾當時和很多歐洲人一心參戰打法西斯,支援西班牙共和政府,「他找上英國共產黨推薦參加國際縱隊,被拒後獲介紹參加POUM(馬克思主義統一工人黨),書裏的具體描述很動人,說到最初參加左翼民兵,廢除了嚴格的上下級稱謂;餐廳侍應都拒絕收小費,認為如果覺得人工不夠,應該去爭取提高工資」,然而西班牙共和政府得蘇共斯大林支持,未打敗法西斯,先清除其他左翼民兵的勢力,「將槍頭指向自己陣營,在馬德里消滅他們,說他們是法西斯的特務,將所有蘇聯斯大林共產黨之外的其他左翼都打成反革命」。

如果你活在當時,會如何選擇投入哪個反法西斯的陣營?「若是着重誰贏面大,選共產黨就好正常,它雖然會講吓大話、唔係好民主、有時X街吓,但勢力大;抑或選不講大話、真誠但力量小的一方?」但這個故事的贏家卻是佛朗哥,「因為內部清洗削弱了自己的陣營,千百萬普羅大眾出來支持你,就像我們現在,不顧一切站出來,然後他們竟眼見自己人內訌,核心的人逃亡、普通的士兵變得消極」。區龍宇說今日我們常常有一種「偽二元對立」,不理政見是七彩光譜,只看黑白。「有時實際行動上是需要的,難道說等等,先研究研究這個口號怎喊?所以要搞清楚,我明白勇武有時話打陣仗呀,okok,但不是任何時候都打仗,打之前都應該想清楚,現在很多資訊可以接觸,最弊很多人真誠追求民主,但沒看清事情,我把這些叫做冚唪唥主義。」


爭取外國支持 請先做功課

配對哲學,首先要弄清自己的立場,也要多讀書。「聯繫外國政府,就要做很多分析:你屬於什麼價值立場、在做什麼,要考慮清楚,就算不說什麼價值,又有什麼實際利害。」問他為何去中環「香港加泰人權自由集會」,「我支持加泰人民的民主自決權,打壓當然不對,但民主自決權是天生的權利」,獨立不獨立,可以由民主過程決定。爭取自決權+反鎮壓,是他眼中香港運動跟加泰運動可配對之處。但說到底西方領袖都不甚支持加泰獨立,即使我們只支持自決,都會令西方國家唔鍾意?「這又是冚唪唥主義囉。歐盟的統治精英當然不是很想加泰獨立,但我們要區分政府和人民,不是同一回事。」得到統治者支持不是更好嗎?討好默克爾,至少有機會跟習近平講兩句?「我不會否定這個實效的考慮,但我們不要忘記,如果講實效更要避忌,政府有強弱之分。其實老實講,支持加泰,你估你會激嬲歐盟高層的政治家咩?佢根本睇都唔睇你,你如何frame加泰的運動,都影響不到歐洲,不要誇大自己吧。要有政治常識,不可只說價值,也說強弱,弱勢時堅持自己的價值也要懂得怎樣表達,不然就是學院派、理想家。」


遊行持多國國旗 外國人不解

近月的遊行集會,多了一個持各國國旗的隊伍,區龍宇說,不分清國家與人民,會引起外國人的疑慮。他上月赴柏林舉行一個國際和平會議,與外國朋友見面,被問香港人為何要這樣舉國旗?他解釋,很多香港人把它視作像奧運般we connect to the world的意義,國旗就代表那個國家的人民。「不過就如日本,戰後政府都不敢強推國旗法規定學校升國旗,直至一九八○年代才強調學校升旗,當時日本的教師工會都極力反對,現在雖不強推,很多學校都會做,但會有上了年紀的教師很反感,因為國旗是國家崇拜的一部分,而國家崇拜曾帶他們走向災難。」又如德國,「西德成立時是在美國的庇護之下,但戰爭完結前美英在德國亂炸平民。日本、德國不少人雖不會反對國旗,但不覺得國旗代表我」。美領館遊行,很多人舉美國旗,有種說法是要落力舉,因為美國人都很愛國,「我得罪講句,這是政治上很幼稚。美國人都一樣嗎?那香港人又是否個個一樣?美國有很多拉美移民,但美國旗上的星也包括新墨西哥州,墨西哥裔的人會有保留,覺得地是搶來的」。


港人權法案

應籲美刪走部分條文

特朗普敢與中國對着幹,所以敵人的敵人就是朋友,應該堅定不移站在美國一方?他不說其他,認為至少先看清《香港人權與民主法案》。草案包括監察香港政府執行對美國制裁國家的管制,以及監察香港政府有無法律能力執行「美國——香港」有關引渡逃犯的協議,他批評前者是為美國外交政策背書、後者沒明確保障像斯諾登這樣的吹哨者,不尊重人權,違背港人反修訂引渡條例的精神。「協議本來就存在,不需要在這裏講,這個做法只為重申你是美帝」,「我們可以提出呼籲美國進步派民主議員,提出修訂刪去這些條款」。

這樣不是節外生枝,提高法案通過的阻力?「因為你未有主體意識,乜都驚囉。如果香港人有反殖民的主體意識,我們不需要等,可以作主動。只是讓他們修訂,而不是反對整個法案,這是一個聲音,表明主體性的立場。」配對不是all or nothing,要抽出與他人的共同點連成一線,說清與人結哪部分的盟。「要清楚大家的同與不同,因為這樣才是一個主體。香港人的悲哀就是永遠被殖民,但失去了自我。保持自我,同時明白世界上大國小國的地緣政治,地方小就更要識。芬蘭就比較懂了,不會參加北約,參加了就是歸邊,但旁邊是蘇聯,那又是否代表要聽蘇聯話?卻又不然。」而聯繫國家利益的合作也只會是暫時性的,特朗普對中方態度反覆,也只會在碰巧與港人利益有交集時才會幫忙。集會上有人舉牌支援多處受壓迫的人民,其中stand with Kurds的庫爾德人如何在幫忙對付薩達姆、伊斯蘭國後被美國一次次賣豬仔,便足以令人警醒。


少年時參加保釣 非因愛國

「香港人好可悲,從來在大國眼中都是really nothing。」區老師這天穿恤衫西褲,個子清瘦,金絲鏡框,鏡臂掛在一雙大耳朵上,一派斯文書生模樣,坐下來熱心沏壺茶,用桌上的「大紅袍」茶葉包。我說句閒話「嘩,大紅袍」,他倒點破「唔通真係咩,嘿嘿」。他待人總是溫和,不過解釋起政治理念與見解時,高亢的聲線份外顯得鏗鏘。他十四歲就參加保釣運動。「你們這一代不知道,那時中國人被英國人騎住,大家都感受到。」所以保釣,因為堅持釣魚台是中國的?「回想那種感覺,我想我天生不是很愛國的人。那時我最主要不是覺得好愛國,而是對壓迫者的反感。」一九七一年七月七日在維園的保釣集會,被警方鎮壓,「很多同學被打,當時殖民政府如果容許我們有和平示威,我也不一定會走出來」,他記得當時的文匯大公,說保釣年輕人別有用心。「一句講晒,任何不受他們控制的都是敵人」,他的親戚認識國粹派朋友,信息從內地一級一級傳遞下來,「說『你們都是同胞』,那倒不錯,承認我們是同胞。然後再說香港同胞就靜待解放啦,香港是我們的長期打算,不要搞亂,要支持香港的繁榮穩定」。雖是舊事,他忍不住口,彷彿一下變回當年聽到這句話的小子,「嘩X街啦你,差佬那時的暴力是不可想像」,想想,「現在是可以想像喇」,「我眼見街邊賣雞蛋的小販,差佬把雞蛋全部踏破,即刻趕走」。還勸香港人靜待解放?

想起來都是歷史的諷刺。他語氣輕省地說,「到了成年,其實我都受心靈創傷」。換身分證時,原來國籍有得揀,職員問,你想揀英籍定中國籍?他一時拿不定主意。「他跟我說,揀咩都冇所謂㗎喇,冇樣係真㗎。」今天有外國朋友問他,香港會不會演變出民族主義,「我話你要搞清楚,民族和民族主義是不同的,即使香港成為一個民族,不等於是民族主義,民族主義是將民族身分凌駕一切,凌駕民主自由平等,咁就大鑊。但如果說民族那份感情,我覺得我們應該有喎。我們就是太遲有囉,太相信人囉,太相信大國的縱橫捭闔,被人搵笨幾十年,最後就是you are nothing」。

大國之間,香港要當棋子還是過河卒?權衡之道,在他而言,堅持原則就是一個要素,也就是integrity。「如果我們是真正的民主派,港獨都冇所謂,如果你是民主派的港獨,港獨是經過民主程序,那畢竟香港的運動是要尊重民主自由和平的價值,在國際的聯繫也要尊重這個價值。不能說美國砌緊中共,我們就可把它犧牲,不提出一點意見。荒謬的是,立法是經國會,為何去求特朗普來打救?我們應該呼籲美國進步民主平等的力量,支持香港人,確保法案真正有用,而非只是裝飾,或方便保守派的力量搞hidden agenda。」

一九八六年的高山會議,民主派團體商討選舉及政制方案。「我在台下發言,說為何不爭取立法局全面直選?那時被人笑,但我覺得幾十年後看,每個階段都應根據現實條件,得到最大可能民主的程度。」他批評九七前後泛民一直要求四成直選議席,「如果泛民早些堅持普選的要求,可能會有些不同」。回到奧威爾的兩難題,區龍宇似乎總走在少數的路上。一九七○年代他加入托派組織「社會主義青年社」,後來加入「革馬盟」(革命馬克思主義聯盟),托派沒有成為政治主流;他筆下對中共、特朗普、泛民、本土派一律批評過;那天支持加泰人權集會,到陳浩天發表關於港獨的演說,他就離開了。「他有權發表,那不是問題,但我不同意他的內容。我贊成民主自決,如果經過公投是獨立,我都接受,雖然我覺得不是聰明的選擇。但他從來沒說清楚這是經民主自決的港獨。」


做清醒的人 或可改變社會

退休前區龍宇是中學教師,教中文和中史。看着他直挺挺的背,讓人不禁想問,你堅持的信念一直沒有實現,會不會累?「這不是簡單信與不信,而是在這過程不斷學,令我做一個清醒的人。我常跟青年朋友這樣說,你改變不到社會也好,至少做個清醒的人,但咁喎,做清醒的人可能就在改變社會了。」攝記搭句話,「清醒的人會很痛苦。」「唔係,我覺得」。訪問完了,他趕時間會合朋友,一直走在我們前面,回頭答:「被欺騙的感覺更痛苦,或被人當作工具使用、沒有人的尊嚴,更痛苦。」

「清醒意思是冇咁容易畀人呃,愈是動盪的時代,群眾出來反抗是好的,但會走不同方向,你自己永遠要不斷想你的選擇。」他推介勇武讀《向加泰羅尼亞致敬》,「可看到做勇武不代表要蔑視人的尊嚴」。可是左翼民兵最後都落得被清洗的下場?他睜着眼睛說,「沒道理說一定注定這樣,沒說注定你堅持好的價值就會輸。這是沒道理的,因為好的價值是對每個人都好,只是對獨裁者不好,為何我們要放棄?這只會令你的運動、戰爭、奮鬥更加具正當性,有道義的力量」。一直走一直走,我們又到了一個路口,「我們輸突了不是嗎?至少殖民地政府時都冇蒙面法啦。不過有件事,我們沒有輸突,就是民主覺醒」。綠燈在閃,他活潑地說,「跑過去得唔得吖嗱?」跳着步過路又繼續:「你估民主真的有賴選舉制度咩?這當然重要,然而關鍵還是人本身。香港人第一次得到政治鍛煉就是這個時候,之所以咁易畀人呃咗幾廿年,就是因為沒有政治能力,不清醒。這種覺醒才是我們最大的成績呀。」


文 // 曾曉玲
圖 // 蘇智鑫
編輯 // 王翠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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