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40822-練乙錚:「袋住先」的長短期嚴重後果想清楚了嗎?

練乙錚:「袋住先」的長短期嚴重後果想清楚了嗎?
2014年8月22日
信報


如果把政制改革看成等同派米派錢派救濟品,則「袋住先」不失為窮乏者的好策略,因為施恩者的善心不知可以維持多久。

中共此刻似乎真的是在發善心鬧慈悲,所以西環說:支聯會之所以在香港繼續存在,乃是北京能夠「包容」的結果。的確,如果此「恩」不再,「以法治國」的中共顯會馬上下一道命令,律政司司長接旨立即起訴,法院的愛國法官朱筆一揮,支聯會這個非法組織馬上解散、李卓人鋃鐺下獄。然此事不僅還未發生,北大人更通過其代理人之口,不斷督促港人趕快接受「符合《基本法》的一人一票民主選舉」,則北京何止是「包容」,簡直就是皇恩浩蕩!因此,港人應見好就收。


衍生鼓動工具行業

這就是形形色色的「袋住派」—包括不明所以和明乎所以的「袋住派」—的模糊邏輯。

不過,政改不是派錢。我們大有理由相信,「袋住先」不僅會令支聯會及類似的組織更快消失,還會帶來中共十七年來夢寐以求的各種變化。然而,這個關鍵圖像—「袋住先」五年、十年之後的香港社會圖像—到底是怎樣的,乃一十分有趣的問題,北人港人包括兩地當權派,大概還沒來得及好好想過,今天卻有機會搞清楚。

「袋住先」的那東西,既有北京需要的篩選機制,入得閘的人定必唯北京之命是聽,再加上有一塊「一人一票」標籤撐腰,得勝者當特首便有「民意光環」,辦起北京要辦的事來,必然更覺理直氣壯;就算在一些如「23條」的事情上底氣猶覺不足,也大可找一個周融(很可能是目下出了名的那個)調動百多萬群眾簽名上街,繼而安排一些商家學者在旁邊吶喊助陣,一面震懾敵人,一面替自己打氣。有如此陣勢和「民意」,可謂無堅不摧,特府還有什麼北京想要的法案不敢提出?

之後,任何特府提出的草案到了立法會,一定會通過。原因很簡單:一個既同意了「袋住先」的立法會,不會再有什麼特府提交的草案會遇到阻力,泛民在立會的存在意義盡失(「袋住先」若是由於泛民議員中有人「投誠」而獲通過,則這些人面對的,或是遭泛民支持者唾棄而在下一次立會選舉中失去席位而由其他泛民人士取代;或是失去泛民支持者的票而獲得當權派精算之後過繼予他們的選票補充、得以保留議席,以後知恩圖報。兩種可能,顯然是後者才對當權派有利)。

這是以「袋住先」發生為前提所得出的最基本推論。然而,泛民從此在體制內泡沫化之餘,還有另一重要演變,即以後的特首選舉,不會再有「板塊衝突」的好戲出現。道理很簡單:上一回的特首「選舉」,得勝者面對最強大的挑戰,並不來自泛民而是來自敵對板塊;篩選機制既可把泛民的代表篩掉,也當然可把敵對板塊派系的代表篩掉(例如證明唐唐不愛國)。如此,剩下獲提名的「兩、三名候選人」,皆是北京當權派屬意或其親自籌組的板塊的代表;最後的「普選」,因此將會非常和諧。然而,投票人數並不會因而偏低,因為到時每一名候選人自必獲得北人分派一套鼓動工具(一個周融和足夠資源)去籌措適當而相應得體的數目的團體支持,再由團體交人,總票數就不會少。

有趣而值得一提的是,「袋住先」衍生出的選舉工程裏,鼓動工具(agitprop)很重要,所以會進一步衍生出鼓動工具行業。「跑步上中環,騎鶴上揚州」,政界咸認為出了名那個周融一定要當官了,筆者卻有不同看法,認為那樣的話,職才不匹配;中共要他搞政治服務,專門提供鼓動工具配套租賃,才算物盡其用。作為獎勵,這個行業很可能是壟斷行業,由於此服務的需求來自隻手操控香港選舉的中共,故由她指定此行業為壟斷,完全辦得到。「上揚州」不是當官而是發財。

此後,當港官有權勢猶如陸官,不會再是「你謙虛的僕」,可能還得是說廣東話有口音的那種人才 有資格,那樣對北京來說,也最安全(大家可參考今天的西環)。官由北人當,錢由聽話的港人賺,這是今後的官商分野大趨勢,也就是大家最近常說的「不是我熟悉的香港」的頂層趨勢。當然,這官商之間,還有互相合作乃至和親之舉,最後金權與血緣融合,成為新型的有大陸特色的香港統治階級。


社會運動相應變形

當然,上面的只不過是「局部平衡」的趨勢描述,還未有顧及這一切發生時的反作用。

泛民因「袋住先」而失勢於立法會、區議會,繼而失掉其他體制內的一切重要公職。失去作為反對派的作用之後,選舉投票對泛民支持者而言,不再有意義;議會道路封死,民主的護港作用減少,社會運動亦將相應變形。

怎樣變形呢?回歸前的社運口號是「民主拒共」,往後民主路不通,社運內涵勢將轉化為更直接的「本土抗赤」,成為文化意識領域裏的對抗。「泛民」一詞將逐漸淡化、轉化,最後化身為「泛本土」;現存的泛民各派別將按文化意識的差異重組,成為本土意識光譜上的不同派別。當然,民主意識一定還會繼續存在,滲透在本土意識裏,因為中共是反民主的;但是,「民主」起碼在很長一段時間裏不會是社運焦點。

在這個過程中,會有一些泛民支持者不能接受轉變,最後忘情於江湖,或者只當一個赤化與本土之爭的旁觀者。然而,這不等於運動會削弱。

「爭取民主」從來都比較理性、抽象,因為牽涉很多概念,而且爭取的目的只存在於未來;「捍衞本土」則完全具體、高度感性,而且要捍衞的東西主要是現存的。由於有這種差別,兩種社運的韻味也不一樣,年前出現關於「和理非非」的爭議,無疑於無意中點出了這兩個社運的分水嶺。由此得知,社運激情化,並非是「少數極端 分子騎劫運動」的結果,而是民運走到一個階段的盡頭,為另一個不同性質的運動取代,味道因而不同,變得更感性、更人味、更容易衝動。

這個新的運動,本是漸進式地增長,但一旦「袋住先」成為現實,即代表民主運動到了盡頭(中共盡了《基本法》要求的「一人一票」義務,再無必要給港人其他的),本土運動就會突進。這個運動的動員能力一定比民主運動強;又因為運動的原動力是感性的,中共與之沒有很多交談和討價還價的空間。民主爭議的雙方可以坐下來談 制度設計、條件交換,但你跟本土意識怎麼講價?


抽象目的變得具體

所以,當權派不要以為爭取到「袋住先」就是贏,隨之而來的,必定是更尖銳、更情緒、更激烈的對立。因為對立是文化意識上的,而文化無所不包,對立因而是全面的,不僅僅是政治上的。「堂中帳幔,從上而下分開。」

這些轉變,其實已經早有端倪,並且日夜生長,就算真民主出現,或者政制原地踏步,又或者假民主出現而立會決定「袋住先」,也不會停止;近年的大量民調已經說明這點。然而,在三個不同的政改結局當中,以「袋住先」最能催谷上述社運性質改變的趨勢,因為這個結局牢牢堵死了民主運動,以致社運性質不得不變。

誰都知道,「袋住先」之後,政制不會朝開放發展,而是向大陸的人大體制靠攏;超級區議會議席的確立,就是讓香港的立會組成辦法走向人大基層體制的第一個小步。

把視線收近,我們也會意識到「袋住先」的巨大影響——整個佔中行動也會在最後階段變質。當民主運動進入死局之際,「佔中為民主」將會一扭轉而變成泛本土的「佔中衞我城」——抽象目的變得具體,理性變為感性,進擊變作背水一戰,行動的號召力更強。

慫恿民眾接受有篩選的特首選拔方案,當權派不遺餘力。但是,已轉身成為本土派的前泛民並不因此感到不安,反而在冷笑:「有膽放馬過來」。顯然,對「袋住先」的長短期影響,不少人根本未想清楚。


練乙錚
《信報》特約評論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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