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80829-Hati Li:You'll take the high road and I'll take the low road

Hati Li:You'll take the high road and I'll take the low road
2018年8月29日 01:19


就在收到日軍投降的消息後,我們立即飛奔到深水埗戰俘營,剪開沉重的鎖鏈,推開大閘。我永遠不會忘記,推開閘門後的景象。

一大群瘦弱的盟兵呆滯地看著我們,他們要好十幾秒才能理解到我們是盟軍。他們的眼神由空洞轉為喜悅,互相擁抱、大笑、大哭,跑到了閘的外面,而然又不知道能去哪裡,就在閘門外停了下來。附近的居民聽到歡笑聲,把僅餘的食物、衣物紛紛帶來給士兵們,而士兵們則好幾十人分享那小片的麵包。

我在人群中尋找,但不見他的蹤影。

在英國艦隊到達香港後,本部恢復了有限度運作,英軍服務團解散在即,我被重新加入到香港防衛軍後立即到處打聽他的消息。
某一天,我被中尉召見。我心裡想著或者總部已經找到了他。

「是你一直在尋找皇家蘇格蘭步兵團的莫里森中士?」中尉示意我坐下來,並問道。
「是。」
雖然我認識莫里森時,莫里森的軍階應該是下士才對,不過在那時我沒有為意。

中尉把檯邊的兩隻茶杯和茶壺拉到面前,邊把熱水沖入茶壺中邊問道:「你和莫里森中士相認識?」

我回答說:「在1941年我們曾經在黃泥涌峽同一個機槍堡中作戰,但一日之後機槍堡失守,我們則分開逃亡,從此就沒有再見過莫里森中士。」

中尉聽到黃泥涌峽機槍堡時有點驚訝,但很快就再次把注意力集中上他熱騰騰的茶上:「下士,為何你這樣堅持尋找莫里森?」

我從褲袋中拿出一本羊皮筆記簿放在檯面上:「莫里森中士在我們分開之前把這本筆記交給了我,我想親手還給他。」


中尉好奇地問:「為什麼莫里森中士會在分別之前把筆記交給你?」

我其實也不知道莫里森中士當時的動機:「莫里森中士把筆記塞給我之後就下令我走上路離開,當時我還以為這本筆記是軍方文件。」
中尉:「上路?他當時的命令是什麼?」
「他說『You'll take the high road and I'll take the low road』❨你走上路,我會走下路。❩」

中尉的面色突然變得沉重說道:「那可能你要把這本筆記簿親自交到他家屬手中。」中尉把一個士兵名牌放在筆記簿上,繼續說:「我們在黃泥涌峽一個簡陋墓碑上找到了莫里森中士的名牌,我恐怕他早在與你分別後戰死,並被敵軍所安葬。」

在這四年間,我一直好好保管莫里森的筆記,希望在戰爭完結的一天能夠親自交到他的手上。我以為莫里森和其他士兵一樣被囚禁在戰俘營,但原來他在和我分開不久後已經戰死。無論如何我都想把莫里森的筆記歸還,故我答應了中尉的要求。

中尉安排我當晚就隨一架運送輕傷蘇格蘭士兵回家的運輸機出發。運輸機經過印度後轉向卡塔爾,再轉到塞浦路斯進入歐洲,到達倫敦後再轉飛到蘇格蘭愛丁堡的特恩豪斯空軍基地。
我照著中尉給我的地址,從陸路轉車到羅夢湖旁的小鎮巴洛赫。

終於,我在黃昏穿著整齊的防衛軍軍服站在莫里森中士的家前。

我推開了白色的籬笆,一步一步走向那湖綠色的木門,拉響了莫里森家的門鈴。

過了一會,一位蘇格蘭老人開門,他先看到我這罕見的黃色臉龐,再看著我的軍服,然後回來盯著我雙眼,緩慢地說出幾個字:「Who…are you? (你…是誰?)」
門內又有另一把女人的聲音帶點憂心的問著:「Who is that? (那是誰?)」
正當我才想開口介紹自己,老伯伯就對我說:「Come in, Soldier.(入來吧,士兵。) 」


我跟著他蹣跚的腳步穿過門廊,有一位中年嬸嬸從廚房中走出來跟在我們後面。我在客廳一張長枱旁的木椅上坐下,不自然地左右盼望。

樓梯傳來緩慢的腳步聲,一位年輕的女士從樓梯下來,而我在莫里森的筆記中見過她,她就是莫里森的遺孀。他們三人坐在我的對面。

客廳的風扇攪動沉默的空氣,本應該詳細交待事情的我不知為何很難開口,我從來沒有想像過和往生者的家人對話是如此困難的事。

「Ahem..(咳嗽聲)」莫里森的父親清一清了喉嚨,打破了寂靜:「…well…we found out about my son a while back…may I ask what brought you all the way here from Hong Kong? (我們早前已經知道了我兒子的死訊,請問一位香港軍人遠道前來所謂何事?)」

我把那本筆記在背包拿出來放在枱上,輕輕推給莫里森的妻子,說:「Morrison gave me this pad before we went our separate ways, so I thought I should return this to his family.(莫里森中士生前把這本筆記交給我,我想我應該把它交給莫里森的家人。)」

莫里森的妻子接過筆記,滿載回憶的淚水充滿了她的眼眶。她以那水晶般的雙眼看著我,問我:「What else did he say to you? (他還有沒有和你說什麼?)」我解釋那時情況危急:「We were on the run…he just gave me this and told me to take the high road… (那時我們急於逃亡,他把這本筆記交給我後叫我走上路逃走。)」

「Wait…high road? What exactly did he say…?(上路?他當時的命令是什麼?)」莫里森的父親和上尉問了的問題,出乎意料地完全一樣。我也同樣答了同一個答案:「He said to me-『You'll take the high road and I'll take the low road』(他說『你走上路,我會走下路。』)」

說畢,他們三人流露出不可思議的驚訝表情。

莫里森妻子那紅透的雙眼終於忍不住淚水,擁抱著莫里森母親嚎哭。莫里森母親抱著她的肩膊,淚液從眼角順著皺紋流到嘴角。而我卻還未知道莫里森最後那句話是什麼意思。

然後我們談了有關我和莫里森分別之前一日的事,說了自己的事,也聽了莫里森成長的事。他們還問了很多有關香港的事,或者他們想知道莫里森逝世的地方是怎樣。把筆記保管了四年的我,才第一次了解到莫里森是怎樣的人。

那晚我被邀請留下來作客,但我實在沒法在莫里森的家中睡著,我趁夜色走到巴洛赫旁的羅夢湖。

我在湖旁的長椅上坐著,仰望蘇格蘭的星空,和香港有點不一樣的夜空。

人們把星星和星星連接,把衪們想像成各種星座。那本筆記把我和莫里森連繫後,我們之間存在著什麼關係?

每當我合上眼睛,就會想像莫里森曾經在這裡如何生活,也會想像他如果沒有戰死的話會如何生活,想像他和妻子會有多少孩子,想像在庭園充滿的應該是孩童的笑聲而不應該是他妻子的低泣。

我們都如此奮力作戰,為何莫里森戰死沙場,我卻能夠苟且偷生?這就是人們說的幸運?為何幸運的感覺是如此內疚?
「推開那白色籬笆回家的應該是莫里森,而不是我。」我這樣想著。

在我不為意間,有一位老婆婆拿著柺杖坐到了我的旁邊。

「Isn’t that beautiful? Loch Lomond.(很漂亮吧?羅夢湖。)」她問我。我一時未來得及反應。她繼續問道:「Do you have lake this beautiful in your hometown? (在遙遠的東方有這樣美麗的湖嗎?)」

我回答她:「We have a harbour named after a Queen, not really a lake but it’s the most beautiful in my eyes.(在我的家鄉,也有一個以女王為名的海港,雖然不是湖,但也不比羅夢湖遜色。)」

她:「Interesting….are there any song named after the Harbour then? We have a song named after Loch Lomond in Scotland, not the most delightful song…but very famous. (那有沒有以她為名的歌?蘇格蘭有一首以羅夢湖為名的歌,雖然不是很快樂的歌,但非常出名。)」


她把雙手放在前面的枴杖上,以那年邁又響亮的聲音唱了這一小段的「羅夢湖」:

『O ye'll tak' the high road, and I'll tak' the low road,
 And I'll be in Scotland a'fore ye,
 But me and my true love will never meet again,
 On the bonnie, bonnie banks o' Loch Lomond.』
(你會走上路,我會走下路,
 我會比你先到達蘇格蘭,
 但我和我的愛人不會再相見,
 在那最美麗的羅夢湖岸上。)

我很快就注意到這一小段民謠的第一句和莫里森中士最後的命令很相似,所以就問了老婆婆「上路」和「下路」的意思。

原來蘇格蘭人認為在外地死去的蘇格蘭人的靈魂會由精靈經地底的亡者之道帶回蘇格蘭,蘇格蘭人把這條亡者之道稱為『下路』,而相對人間的路則是『上路』。走『下路』的亡者會比走『上路』的同伴更快到達家鄉,而走『上路』的同伴則要帶著死者的遺體或者遺物回去。

當我終於知道這一切的意思時,我眼中的婆婆已經逐漸模糊,我想大哭,卻不能發聲。原來莫里森中士最後所說的不是命令,而是抉擇。他明白我們沒辦法兩人一起逃脫,所以他決定了誰活下去。同時,他把筆記交給了我,選擇了我做把他遺物帶回家鄉的同伴。

那是我的城市,我的家鄉,應該在這裡戰死的是我。
為何莫里森中士要在這裡戰死?
為了王冠?
為了榮譽?
為了正義?
還是為了命令?
抑或是思念家鄉的投射?
我無法知道。
我甚至無法知道成千上萬的蘇格蘭士兵、加拿大士兵、印度士兵為何要遠離家鄉在這裡作戰。他們有自己的家園要守護,到底我們有什麼特別,要其他有自己家園的士兵為我們作戰以死?

或許長官們、抑或大人物們會有不同的解釋,但在我作為一個渺小的香港人的心目中,不論他們在這裡作戰的原因為何,他們都是因為保護香港而戰死。我會一直記著他們的抉擇,直到我再也不能記得任何事物。

「THEIR NAME LIVETH FOR EVERMORE」


Hati L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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