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80218-明報:星期日現場:狗年不再有狗流浪

明報:星期日現場:狗年不再有狗流浪
20180218


阿邦是「毛守」其中兩名全職員工之一,他說喜歡動物多於人,因為動物簡單得多。本身是篤信佛教,之前看到許多佛門的負面新聞,慨嘆一個志願組織不應該是屬於一個或兩個人,而應該屬於大眾。(圖//曾憲宗)


【明報專訊】「訪問只能夠到四點為止。」Kent說。他們要趁天黑前到山上救狗。

線索是這樣的,兩三天前,收到一個求助信息,提供時間地點,附加一條數十秒短片,背景是某某山頭上,一隻滿身潰爛的流浪狗在徘徊。有時候他們會立即出動,趁求助人還在原地時出發會合;有時候太多個案處理不了,唯有事後憑着些微的線索碰運氣。

一行四人,像電視劇中的拯救隊。沒有制服,但也一身勁裝,手套、緊身衣、捉狗用的索帶棒子、木頭車、運載用的鐵籠子、作誘餌的食物,堆上白色小型客貨van的車尾箱,關上車尾門,四人圍着咬零食乾糧,為長夜漫漫作準備。

山是座大山,由元朗大棠的「毛孩守護者」(下稱「毛守」)基地出發,大半個小時車程後,在山腰處遇上欄柵,要下車背起物資用腳走,「要帶尿布嗎?」「不用啦,回來再算。」Kent邊說邊領在前頭邁開腳步。「經常會吃白果的,隨時要再回來兩三次。」有一次,深水埗唐樓天台發現被遺棄的唐狗,主人搬走了,牠卻死守在天台,癡癡地,天天等,「毛守」義工替牠改名「天天」,Kent先後三次上天台捉牠卻無功而回,後來有人投訴,驚動警方、愛護動物協會人員上天台圍捕,「天天」從天台一躍而下,結束等待。


流浪狗的重災區

有時候,做這一行就是見盡揪心的無奈。山很大,一行幾人沿着山路轉啊轉,幾乎可以看到半個九龍新界,「那邊是深圳」、「下面便是新界、元朗」,即是流浪狗的重災區。「我也想過不如(將毛守)搬到西貢,但轉念又想,重災區就在新界,搬離這邊即是不肯面對現實」。

一切也是在元朗開始,Kent本來從事影像工作,有次替客戶到元朗取景,倒後鏡瞥見一隻唐狗幼兒,蹣跚學步,由垃圾站走到馬路上,「本來想停在一邊執起佢,但架小巴一到,扁咗,一地血」。走到垃圾站,發現紙箱中還有六、七隻,「呢隻唔好彩,剛識行,那我將其他帶回家,當場用箱頭筆在垃圾站牆身寫:『珍惜生命,如果要遺棄動物請打這個電話』,結果那一晚電話響個不停」。

到三年多前創立「毛守」,Kent和一班義工,救流浪狗,也救新界倉狗,所謂倉狗,即負責在地盤、露天貨倉、停車場負責看門口。「綁在同一條石柱看門口,好天曬落雨淋,七年來無放過一日,屎尿都在同一個地方。我也不怕同你講,有時候我們會剪了條鏈,放牠們走,反正也沒晶片的。」有時候主人也很合作,像我們今天在「毛守」看過的「雲石」,本來是在一家雲石廠看門口的,被發現時全身長滿毛囊蟲,滿身血淋淋,一毛不剩,「跟他主人說,我捉了你隻狗去睇醫生,佢話,係咩,我唔要㗎喇,便轉了我做領養人」。


對待狗 要用到盡

倉狗不過是一隻工具。有時候義工到地盤餵狗,有一天管工會跟他們說:「我們後天完工,你好來收走隻狗了。」言下之意是,你不來,他們便會將狗扔出街,或召漁護來捉狗,最後人道毁滅。到「交收」那天,管工又跟他們說:「明天你再來吧,還有一堆鐵未搬走,要讓牠看多一天門口。」意思是要用到盡:「這就是他們如何對待狗。」

新界九成流浪狗本來也是倉狗,因為看門狗要有「火」,所以全部沒有絕育,遭丟棄後,牠們跑到山上繁殖,然後聯群結隊到垃圾站摷垃圾吃。野狗野狗,其實自有人類社會出現開始,何曾還會有真正的野狗?狗類在一萬年前已經被人類馴化,馴化的英語「Domestication」來自拉丁語「Domus」,本來便是「家」的意思,人類剝奪了狗類的野生求生能力,將牠們邀到人類社會中居住,要求牠們服從,轉過頭又棄如敝屣。


Polo,永遠是一臉愁苦

但牠們還是惦掛着人類。今天早上在「毛守」基地B區,義工Janet帶我們見過「小仙」:「帶回來時全身無毛,是自殘造成的。村民說之前一路無見過牠,某一天忽然走了出來,給村民發現,原來是大了肚,狗呢,其實是會想搵人幫手的。」生出來的狗BB全都夭折了,小仙患上抑鬱,開始自殘身體,不斷咬掉自己身上的毛皮。

Janet右手上的虎口位置有清晰的咬痕:「做得狗義工,就預咗了。」B區的狗需要住在獨立的籠子裏,未能夠和其他狗相處,「有些剛在醫院出來,吃藥中,休養中,受過傷」。有時候可能是一個簡單的動作,譬如義工舉手撥頭髮,足以勾起牠的痛苦畫面,「牠就以為你想攻擊我,於是我便咬你」。像Polo,永遠是一臉愁苦,垂頭喪氣,你向牠踏前一步,牠便向後退一步,將頭垂得不能再低,似是受驚害怕,又像是要表示絕對服從臣服,Janet教路,只要你蹲得比牠更低,牠也許不再感到受威脅,願意讓你親近,但我們試了多次也失敗,Polo總是要與我們保持一段安全距離:「你無法知曉牠們壓力點在哪,曾經遭遇什麼。」

我們繼續圍着山路繞圈子,天色漸暗,城市的天際線隨燈亮變得清晰可見,萬家燈花之下,流浪狗的故事到處可見。上星期讀陳嘉銘的文章,說在動物文化研究之中,有「能見度(Visibility)」的概念,指愈可被人看得見的動物,人愈關注,相反,就如眼不見為淨,但其實流浪狗在香港曝光度之高,怎可能「能見度」低,不過是人類選擇性地視而不見。


被蛆蟲慢慢蠶食

唯有帶到眼皮底下逼令人類直視。「毛守」的專頁上,常上載救回來狗隻的「四級相片」,血肉模糊,最常見的是蛆蟲滋生,「大部分都在頭部或頸後的位置,因為牠們清潔不到,一個很小的傷口,夏天烏蠅便飛落去生蛋,蟲出來後,會不停地食食食。」義工問過獸醫,說過程不太痛苦,因為蛆蟲進食時的分泌物有麻醉成分,像被蚊針一樣,我們看着傷口覺得可怖,但牠們可能渾然未覺,只是奇怪何以一直親近的人類忽然向自己投以厭惡目光,任由蛆蟲慢慢蠶食下去,到一天吃到主要器官,一條狗命便到此為止。

大概一個小時的腳程,我們到達了山頂盡頭處的一道大閘,後面不知道是解放軍還是天文台的基地,見閘後的更亭中還有光,Kent大着膽,推開門入去交涉,一個職員走出來,一臉愕然:「你哋上來做乜?」正當我們準備被訓斥一頓趕下山之際,職員聽明來意,竟然說:「嘩你哋咁有毅力行上來,早講吖嘛,我叫山下面開閘畀你哋駕車上來。」說畢竟然開閘邀我們進去,原來職員早前也見過這隻流浪狗,形容牠瘦得見骨,全身上下沒有一塊好肉,難得有人肯來幫忙,當然歡迎。義工們私下竊笑,平時多數是粗口招呼,最嚴重拿刀出來相迎也有,今次簡直是中頭獎。

Kent隨職員引路圍着基地走了一圈,確定報料人的影片背景就在基地後面的山坡(他是如何走進去仍然是個謎),奈何天色已暗,山頭太大,看來今晚是沒收穫了,於是和職員交換了聯絡方法,留下物資,約定下次用車子將捕狗籠運上來。折騰一個晚上,算是有點收穫,大伙兒帶着勝利的笑聲下山去。

回程上,我們繼續有一句沒一句地聊着,黃埔花園有一隻走失了的拉布拉多(還是被刻意遺棄的?),「毛守」找到牠後帶牠去看醫生,前後花了四萬多元,聯絡晶片主人,主人不想負擔醫藥費,也不來看自己的狗一眼,就在電話上宣告放棄。又原來義工中有一班叫做「奶媽部」,專門負責接濟初生狗BB到自己的家暫時照顧,每兩三個小時餵一次奶,是整個救狗環節中最偉大的一環。聊着聊着,也談到了動物界的是是非非,大家都嘆了口氣,互相交換着許多義工界不同的潛規則,組織之間的楚河漢界,及許許多多的金錢瓜葛,「毛守」現時有十多隻貓犬仍在獸醫診所,一個月單是花在看獸醫的支出便有六七十萬,大額支出來自捐款,自然引來猜疑,網上許多流言蜚語,一言難盡。山上救狗的幾小時是單純的好事,下山後的一切卻沒有想像中簡單。

下山時天色已全黑,車頭燈努力在搜索石屎路的軌迹,忽然在前方不遠處看到四點青光,原來是兩頭唐狗經過,想起義工在山上說:「夜晚有個好處,只要用電筒照一照,牠們的眼睛反光,就會找到。」假如人類也能拋開多一點自利成見,將搜索燈聚焦對準,說不定會有更多狗狗被看見。


文//梁仲禮

圖//曾憲宗

編輯// 蔡曉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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