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00216-星期日現場:「和你溝」—香港新日常

星期日現場:「和你溝」—香港新日常
2020年2月16日星期日


25公升酒精分成大小不同的12人份量,各人分別在家開壇「和你溝」。有朋友把整個過程錄影下來,見證這個荒謬的歷史。

圖4之1 - 25公升酒精分成大小不同的12人份量,各人分別在家開壇「和你 . . . . . .

【明報專訊】最近一不小心,迷上了一款手機遊戲。遊戲的玩法,是因應故事的發展,以及所獲取的得分,每次解鎖進入一個全新的場景裏;當中有「黑警」的辦公室(我玩到第30關時將他直送監牢,大快人心)、倒瀉了酒精的藥房、血迹斑斑的後巷等。我作為玩家,處身每個截然不同的畫面,任務就是反覆尋找好幾樣相同的物品,尋獲了就能進級。


手遊的故事寫到這裏,荒唐的現實從這裏開始。

汽油彈的前世與酒精潔手液的今生

在兩個截然不同的場景中,相同的人相同的物,卻反覆出現;這句話看起來,有沒有覺得眼熟?一月的最後一天,年初七人日,我在網上看到一條短片,是中文大學拍攝部門自製酒精搓手液的情况,片中戴住口罩講解的男人,是化學系的教授,看着就是眼熟。

一念之間,我記得他了,吳副校長!三個月之前在中大校園,峰火連天之時,我戴着全形防毒面罩,配上60926濾罐,吳副校就是站在我的旁邊。他只戴着一個半臉形豬嘴,急於想跟警方的指揮官對話,惟節節遭防暴手擲過來的催淚彈打退。當時一眾記者緊緊圍住他,處身二橋口,地上是濕滑的汽油、藍水、鹽水混合液;鼻翼嗅到的,是暴政和易燃的氣味。

如果你還記得那段日子,那種刺鼻的味道,那種酒樽碰撞的聲音,那種在背包放着汽油給逮到,翌日就能把你送到法庭過堂,告你管有攻擊性武器立刻就要關押的畫面。而有無數咁多的人,至今仍被困牢房不獲保釋,他們的罪名,就是袋裏藏着「汽油彈」。

易燃液體和酒樽,根據遊戲的設定,就是反覆出現的物品。你把它找到了,手機發出「叮」的一聲,恭喜恭喜,成功進級。三個月前它的名字仍叫「汽油彈」,事到如今,已改名變成「酒精潔手液」,而且濃度低過75%被視為「冇用」,因為殺不了引致武漢肺炎的冠狀病毒。

遊戲和現實的疑似度,原來可以這麼近。


當酒精成了流金水

用上了關係的網絡,向一家化工公司,買入了一桶25公升的酒精。「嘩,竟然買到酒精!」這是一個14人的whatsapp群組,在一個非紅假的下午,一個大家都WFH(work from home)的時段,我歡天喜地的宣布。

三千蚊才買到25L,中間還經過無數的關係層,酒精是香港2020的流金水。

「2 pls」、「1 pls」、「3 pls」。報名、落單、搶貨,買咗先,比咗錢先,港人連串的行為是無能政府管治下的日常。我人生未買過咁大桶火酒,枱頭向來只擱着一瓶120毫升95%濃度的乙醇,用來消毒耳環刺針的尖端。

最後這桶25公升的酒精,給兩班朋友共12人「消滅」,電話另一頭說﹕「你三日後攞貨啦,要分的話,自備揼和樽。」

大家都很緊張,25公升濃度75%的酒精,OMG。而最離奇的是,這12人都來自文科班,全部是從會考高考年代走過來的怪物,單一的純文科訓練,最後一次觸摸test tube大抵是中三分科之前。而這班人對科學的無知,是在whatsapp裏溝通了十萬次,仍分不清乙醇、酒精、異丙醇,直到攞貨那天,仍有人問﹕「一陣去攞的係咪甲醇?」(10毫升的甲醇足以令人中毒)


10度跟50度的雙氧水

我們按着世衞公布的搓手液配方,和你溝自己的品牌,當中須加入雙氧水和甘油。一位深水埗朋友說,她家附近有間五金舖,疫症肆虐之後,就變得其門如巿,拍心口可替我張羅這兩種材料。探子回報,雙氧甘油各售1公升100元,「雙氧水係10度喎。」根據世衛配方,是以3%濃度的雙氧水作原料,因此我們要把10度大為稀釋,才合乎「規格」。

「好呀!你替我買吧。」

兩日之後,我和朋友相約在深水埗站地鐵站,交收各1公升的雙氧水和甘油,她一副「賺咗」的表情,雀躍地說﹕「雙氧水平咗!八十蚊咋!」說着拿出來兩支用背心膠袋綑着的液體,一把塞給我。我閒閒地問﹕「是10度嘛?即係10%濃度?」她答﹕「早兩日老細話10度,我問了幾次啦。」我再問﹕「10度即係10%?」好明顯她也是來自文科的書獃子,稍被質疑就猶豫起來﹕「我估係呱……」我倆之間,相隔着兩重口罩,但也感受到沉默中的無知。她先打圓場﹕「我行去舖頭再問一次,text你!」


被雙氧水腐蝕的日常

在空蕩蕩的地鐵車廂裏,我正在滑手機的時候,冷不防看到自己左手三個指頭,幹嘛都變得白白的。心血來潮google一下「雙氧水」和「變白」,一看我就感到自己臉孔煞白,搜尋結果有這樣一句「雙氧水並沒有『讓膚色變白』的功能,短暫的皮膚嫩白效果是被雙氧水腐蝕造成的,對皮膚有害,宜用大量清水冲洗。」

與此同時,我收到朋友的來電﹕「老細話,我今朝買的雙氧水,是50%!是50度,不是10度,前幾日賣的,才是10度。」我生氣起來﹕「搞錯!他賣咁高濃度,也不跟客人提點一聲?」朋友直言,長長的排隊人龍中,不乏買雙氧水的盲毛,大抵都跟我們一樣,因為搓手液缺貨而「和你溝」,「但一直沒有人問老闆濃度幾多,只有我問起時,他才說是50度。」

如果大家用了50%濃度的雙氧水,卻按着世衞配方3%濃度的分量,去製作搓手液,那麼多了出來的16倍分量,究竟會出現什麼問題?如此這些疫症下的慌亂和狼狽,竟是香港的日常。

25公升酒精,是一個什麼概念?其實就是20支1.25公升的可樂,或者100包250毫升的盒裝檸檬茶。量不算多,問題卻出在容器上。酒精一般不建議用PET水樽盛載,HDPE和PP膠才是正統。於是,我們把家中過去幾十年囤積下來的瓶瓶罐罐,空群出動,四出在屋子裏搜索酒樽、豆漿瓶、樽裝的衣物柔順劑等,最後還把我媽用來收藏陳年陳皮、一個十斤裝八珍甜醋玻璃瓶,徵用出來去盛酒精。

七個人做代表,一共拿着四十幾個玻璃樽,一邊走樽子互相碰撞,發出乒乒乓乓的清脆聲音,來到了工業大廈「分酒」。那公司老闆看到幾十個容量不一、三尖八角、有大有小、瓶口有寬有窄的樽子,老大不悅:「你哋咁樣我好難做!」

「香港人從來都難做!」我在心裏回應。

最後又電揼又水揼又漏斗的狼狽情况下,終於把25公升的酒精,全部注入四十幾個玻璃樽內,慌亂和手震,酒精倒瀉一地,人人都大汗淋漓。酒精分完了,我還要把各1公升的甘油和雙氧水,分發到六個小瓶之中。我們荒謬得在工業大廈之間一個小小的公園裏,穿起手套,把小瓶並排放在石壆,用漏斗將化學品平均分配。一個朋友站在公園門口,無奈地說﹕「那我幫手把風吧。」

將場景轉換,把風人不就是哨兵?但我們分發酒精雙氧水自救,又何罪之有?

我和朋友夾份買的酒精,一共12公升。我們打算釀製6公升的搓手液、6公升的酒精噴劑。排出來十幾個高矮肥瘦不一的酒樽,趴在地上進行文科生的化學工程。水揼、漏斗、量杯、針筒、手套、作攪拌用的木筷子,一應俱全,我們按照某理科同學出手重計的配方,戰戰兢兢地調度。中間發生了很多插曲,例如朋友的前臂遭雙氧水彈到,皮膚瞬間變白,眾人嚇得驚呼、又例如我們傾倒酒精時手震,地上遺下一灘起碼有百幾毫升的溶液,叫眾人惋惜得說不出話來。

我們關在屋子裏,在驚叫和嘆息聲中,度過了兩小時的「和你溝」時光。鼻翼聞住的火酒味道,喚起了我們在過去八個月內,層層疊疊掩掩影影難以言喻的複雜感情。入神之際,突然電話鈴聲大響,朋友急call;她焦慮地追尋一個200毫升裝VSOP酒瓶的下落,是剛才混亂之間,我把它一併帶走了。她不好意思地說﹕「那是我爸爸的遺物,你幫我留着,約你見面取啊!」

相同的物件、不同的場景,一樣的人物、不一樣的角色;兜兜轉轉,輪迴出現。大半年前戴

口罩都會被防暴挑出來問話,到今日人人為着撲一個口罩而瘋狂;世界屢屢出現預兆,但我們懵懂的不曉得解懂。人要活得夠日子,才能看到很多荒唐世事的起承轉合,而那一種帶點刺激性的火酒氣味,更是八個月來一直恍恍惚惚的若隱若現在人群裏面,同一種民情不散不滅。


文//鄭美姿
編輯//劉家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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