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00223-星期日文學‧莎拉.肯恩×陳麗珠:激烈卻溫柔,暴力卻幽默

星期日文學‧莎拉.肯恩×陳麗珠:激烈卻溫柔,暴力卻幽默
2020年2月23日星期日


陳麗珠擔任導演兼演員的《莎拉.肯恩三十六景》(Viewing 4.48)劇照(受訪者提供)

【明報專訊】編按:每月最後的周日有「嚦咕嚦咕戲劇談」,嚦咕嚦咕是麻雀術語,日文二個二個(ニコニコ)譯音,本版會請來一位本地戲劇翹楚,漫談一位著名劇作家的萬鈞劇力。今期有進劇場聯合藝術總監陳麗珠講講早逝的英國劇作家Sarah Kane,雖然只有遺作五部,已被視為英國「直面劇場」的代表人物,充滿震撼令人極度投入的劇本備受推崇,而陳麗珠認為她暴烈的表層下,是溫柔鬼馬幽默的內在。

瀰漫全城的瘟疫,讓過去九個月社會運動的凝聚如支流分散。採訪陳麗珠(Bonni)之時,剛在瘟疫蔓延前,那時候她說周遭溢滿焦慮,訪問前她狐疑要不要再次進入莎拉.肯恩(Sarah Kane,一九七一至一九九九)的世界呢,後來她拾起,說,it's this time!肯恩在她那時代,電視畫面閃現或耳聞的是波斯尼亞內戰、種族清洗、集中營強暴婦女等事。年代相隔,時空相距,抑鬱依然無法撇除,生成橫空時代的徵狀。當年飽受抑鬱折磨的英國劇作家,終在二十八歲時自戕身亡,身體離開,於曾數度演繹肯恩作品的Bonni來說,精神依舊流傳,「雖然她只有五部作品,但我認為它們會是timeless classics」,並認為她作品包含的,不止是記錄個體精神病,而是關注更多人類作為一個總體,人的存在。

由最初驚世駭俗的劇目Blasted(《驚爆》)連番被劇評人貶斥,只有大師如Harold Pinter(品特)說是另一層次的劇碼,後來接續有Caryl Churchill委婉稱讚:「Blasted其實是一部非常溫柔的劇。」承接下來,Bonni說,感覺Samuel Beckett、品特、肯恩就像一個lineage(族系),「即使時代變遷,他們思考的事其實很相似,只是節奏不同,Beckett回應的是二戰後的世界;Pinter看見上流社會生活得很好很proper,但下面鎮壓得很厲害;然後到Kane,像一個cycle」。


非我之「我」 竊取世界之痛

二○一二年執導肯恩的第四部作品Crave(《狂情》,又譯《渴求》)前,喜認真鑽探的Bonni開始栽進肯恩的世界,在文字與劇場間、意象與符號間,重重複複來回探索,需要怎樣的演繹、怎樣的方法才達至心目中的「透明」?最初選擇這部作品時,Bonni想到合作單位「風車草」當時剛好是四個人,切合劇目A、B、C、M四個「角色」。這幾個以英文字母命名的角色,乍看隨意,但細心閱讀仔細凝想,會察覺端倪,肯恩彷彿就要在不經意間,把細節潛藏並灑遍各處。Bonni仍記得,一天她想得頭昏腦脹,便到長洲居所附近的沙灘散步,回頭途中,就在某個拐彎突然明白那意思,「像有個人一直想跟你說話,然後你終於聽明白她在說什麼了」。劇本沒有什麼劇情或動作,Bonni嘗試闡述其結構,「有時A跟C在說話、B跟M在說話,時而交叉,然後換另一個交叉」,對話相互交接、跳躍,似是而非,可她認為這種安排並非捕風捉影,而是配合內容的一種形式。人內在的思緒會浮游,在跟人談話時腦海呈現的實體,有時不是都跟談話內容不一樣嗎?Bonni用劇場的口吻吐出:「一邊戀愛一邊想像世界的終結。」然後解釋道,「Kane嘗試用這種形式,投射人的存在」,或是說,A、B、C、M恍如內在的自己,「過去與現在、自己的身體與欲望」在對話交纏。


一如其他肯恩的作品,Bonni認為它們在說的不止是單一事件,例如Crave當中A跟C彼此凌虐的關係,表面或是個「互相折磨,激烈而暴力的愛情故事」,「但其實她一直在提示你,她在說的是比喻,不止是個體之間的事」,延展開去,是關於「一個人和自己、過去和自己、個人與世界、國家與國家」的事,所以說,「她想說的,是人類的brutality(殘暴)」。Bonni認為劇中經常以「I」(我)呈現,令人誤會說的是個人,而事實非然。C其中一句對白是:「我是情緒的剽竊者,竊取他人的痛苦,歸入我自己的情緒。」那種歸攏與內化導發的情緒崩裂,並不源於無有,猶如肯恩第一部當年令人側目、受猛烈抨擊的Blasted,內在元素來自對世界的震懾與失望,「士兵怎樣折磨平民,把人的眼珠吸出來,是真的發生,在波斯尼亞,然後是強暴婦女,因為要留下他們的『種』」。


遍佈細節鬼馬幽默 凝視人類暴行

Bonni第二部搬演肯恩的作品,是肯恩的遺作4.48 Psychosis(《4.48精神崩潰》)。幾乎所有介紹這劇目的文字,都寫及4.48是肯恩飽受失眠煎熬期間、清晨四時四十八分最澄明的瞬間。劇中一句寫道:「在4.48/當清晨來臨/有一小時十二分鐘的時間我心智正常」。在讀劇本集(二○○九年印刻出版)時留意到,五部作品中只有這部沒有寫上獻給誰人,例如她第三部作品Cleansed(《滌淨》)會寫上「獻給ES3的病人和醫護人員」,然而這種留白,讀來讓人悵惘。

Bonni在4.48的其他留白,甚或是其他細節中讀出不少意味。在紙本上我們看到的是字與字、行與行之間的空隙,有些較疏有些較密;一行之中的縮排,也有縮入更多更少之別,「其實她在給我們提示,她在提示你一些thought shift、emotional shift」,這些思緒轉換的提示遍佈通篇。這種在紙本上的空間挪用,譬如比較明顯的是兩個數字圖表的不同,初讀時記者不明所以,Bonni解釋說:「這是給精神科病人的習作,醫生請他們由一百開始減七,一直數下去。」劇本最初那圖表是紊亂渾沌的,而尾聲那圖表,就如吃藥後被整頓了的異常齊整。及後是,五個直線置中「- - - - -」,這是什麼呢?初讀只看作是隨便把片段隔開,Bonni卻有她饒富意思的解讀:「這是她自創的,你猜是什麼?𠝹手囉,terrible、naughty!可能是𠝹手,可能是分場,另一天、另一段、另一思路。」到接近尾聲愈多空白,字與字、詞組與詞組、行與行的空白,「lost in the void,她在說的是虛空」,然後劇本最後一句「please open the curtains」(請打開帷幕),是哪個帷幕呢?劇場的、驗屍間的、生與死之間、醫院病牀間的?也許都可以。我問Bonni,你演此劇時好像沒有設置帷幕?她說她故意避開使用實在的幕簾,以至劇中醫生與病人等對話,她都嘗試以較有距離的演繹方式,不直接「演」這些角色,「因為劇中包含許多比喻,不是那麼直接地說真實的醫生病人故事」,她希望打破純粹的精神病故事,拉遠去處理,讓觀眾能意會這種種人類暴力的展現,細微如精神科醫生會問:「你給了你朋友什麼讓他們這樣幫你?」又如第二部劇Phaedra's Love(《菲德拉的愛》)討人厭的希波王子在最後被審判時會對神父說:「我不會允許你犯罪時想着你可以懺悔然後逃脫罪責。」肯恩要人直視的,是我們作為人類整體的暴行、人性的核心。

這種字裏行間久不久滲出的線索,Bonni會形容說「好鬼馬」。後來找了Bonni介紹的一段肯恩跟好友到學校和學生們談話的錄音來聽,裏面生動地流露一種「鬼馬」幽默,那時更是她剛寫好4.48初稿、可能是發病的期間。「更鬼馬的是,她知道會被critics鬧也照『偷嘢』,直接引用《哈姆雷特》和《聖經》,暗示說,藝術家總要經過臨摹的過程啊!」然後Bonni再舉另一例子,在Crave快要完結前A重複說:「Don't forget decorum.」(別忘記舉止合宜)「每個創作者在作品面世前都有很脆弱的狀態,覺得自己的作品是垃圾,但她說,記得要decorum,要有禮儀」,即使寫的是垃圾,要互相尊重,「但她用字是decorum,鬼馬啊,這不是一般英語,是教師才會用的字眼,因為他們(評她的人)是academics」。聽着Bonni一個個例子細說,總覺得,好可惜,「錄音中你完全聽不出她有那個意圖,好funny好charming,我猜她最初沒想到要自殺,而是在寫的過程中,都站到了不同角度去看,把問題問到深處,然後,一切突然剝落」。最後她寫到「我最後的屈從/我最後的挫敗」,「即是說這個離開,她不認為是glorify(榮耀)的」。


詩的提煉 劇場帶來的共振

由Crave到4.48,Bonni認為她的創作愈加精煉如詩,「她寫的時候應該是『聽到』個play,而不止是寫在紙上」。Crave尾聲如聖詩般:「Kill me/ Free-falling/ Into the light/ Bright white light/ World without end/ You're dead to me/ Glorious. Glorious. And ever shall be/ Happy/ So happy/ Happy and free.」然後4.48的文字更尖銳,詩的實驗更強烈,「意味着她更加相信劇場」。接着Bonni舉了個例子,她連續說了十次「how do I stop」,在沒有換氣的情况下像快要斷氣,「這樣寫自然會造成一個tension去到演員透不到氣」,然後把幾句放在「how do I stop」後,a tap of pain stabbing my lungs/ a tap of death squeezing my heart,「喺隔籬喎,你點樣同時讀呢?亦即是說,想你同時讀但你並不能」,演繹出來讓人自然明白人物狀態,那張力你不可能溫文爾雅地讀。以下節錄文本的呈現:

我如何停止?
我如何停止? 一記疼痛
我如何停止? 刺着我的肺葉
我如何停止? 一記死亡
我如何停止? 揪着我的心臟

在「前進進」讀劇(並獲得香港小劇場獎「最佳女主角」)後,Bonni曾兩次演出4.48,初次公演時在數天內演出兩個版本——粵語及英語版。因聲音與節奏都保留在原版,演出英語版是無庸置疑,而加開的粵語版,或源於她渴望以劇場與人交流,不希望有人被排除其外。或許也由於她對古希臘劇場帶來的即時反應、人與人之間的共振抱持想望,「我們已經愈來愈少human contact,在街上的已夠單薄,在劇場希望一些真實的人給你神經上的顫動,藉以語言、動作、情感轉達,人與人的vibration本應如此,這是劇場最重要的」。肯恩追求的劇場也要觀眾高度投入,就如她熱愛的足球場,觀眾非被動,而是直接反應。

此外,肯恩對於聲音很敏銳,譬如說劇末其中一句置中的文字:「黑雪飄落」,「如果不懂英文的話,驟耳聽『black snow fall』這個聲音,好像一個mantra(曼特羅/咒語),那聲音去到好遠好遠」。然後記者想到劇中另一句「我唯一知曉的是大雪」,問,雪是肯恩不時寫到的意象,有什麼意思呢?Bonni謙虛說自己詞不達意,但卻給出一個深邃的回應:「Final、winter、before spring,像cleansing(淨化/滌淨)。在雪之中那種靜是最靜的,因為雪會吸收所有聲音,那寧靜比一般更寧靜,比如說,我做音樂的朋友去過北海道後,就決定一生也要住那裏,他說,去到那裏才知道什麼叫靜。」意境很美,雪花飄落,積厚,然後是靜。回到肯恩,肯恩在說的是清晨4.48時分、如黎明來臨前一般澄明的靜嗎?「她一直在尋找,如光的clarity,劇中一句說remember the light and believe in the light。」


在深邃的孤寂 抓緊人性幽默與自由

也許在一些劇場處理,或後世對肯恩的解讀,焦點會較易放在精神病,或暴露於表層的暴力上,評論家並冠名以「直面劇場」(in-yer face theatre)視之。浸養在肯恩劇本及其他資料多時後,Bonni認為她是個非常溫柔、對生命體察極之細膩,當然也是個極為敏感的人。回看她的劇作4.48寫道:「我在清晨六點出門開始尋找你的蹤迹。若我夢到在某個街道某個酒吧某個車站我遇見你我就去那裏。我在那裏等你。」「發夢見到咋喎,都要去嗰度等」,表面上像個失戀故事。然後寫道:「Do you feel nothing?」(你毫無感覺嗎?)然後是「沉默」(silence),這短短一節裏已包含八個沉默、停頓,Bonni說:「這些silence如果用Pinter的語言來說,是最高張力的靜默,像個炸彈──要說說不出,要待溫度稍降再重新講話。」「而今你已觸到我如此要命讓我無法相信的深處而我不能那樣待你。因為我找不到你(沉默)。」除了與醫生的對話,這樣的獨白貫穿4.48,既深又廣的孤寂感溢滿,深深的渴望溝通,也像在原初尋覓自我由來的詰問。問Bonni,肯恩好像一直在尋找一個不存在的人?「God!或是creator」,然後才知道原來Bonni在十六歲時開始探尋她自身的創造者,「我去晒我可以去的教會搵,因為這是無比重要的事啊,誰創造我呢?那時想,若找不到我在這裏幹嗎?在宗教上我祈禱、告解,也找不到祢,也找不到這個eternal truth」,也許因此讓Bonni慢慢轉向至劇場,一直尋找答案。

一位與Bonni在劇場合作的音樂人說,我們剛剛像做了個法事,Bonni說不,是個invocation(法會),像印度的invocation,入到廟內讓人有力量豁然重生,「It's something you come in and you go out different,一個好的劇場應該讓人感覺內在容量更大,可以走更遠的路、再擔負更多」。也許在這時代很艱難,而在此時閱讀肯恩,可能正如Bonni所希望,「我想更多人明白她不止是個患有抑鬱的人,而是個很溫柔、鬼馬的劇作家」,在如此險峻世道,想想肯恩說過,唯有這些我們可嘗試抓緊的──人性、幽默,以及自由:Once you have perceived that life is very cruel, the only response is to live with as much humanity, humour and freedom as you can.


文//林凱敏
圖//受訪者提供
編輯//關曉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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