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470210-陳嘉銘:《星聲夢裡人》的兩個選擇與美國哀歌

陳嘉銘:《星聲夢裡人》的兩個選擇與美國哀歌
2017/2/10 — 10:31


「Two options: you either follow my rules or follow my rules. Kapeesh?」那是《星聲夢裡人》官方預告片的首段,叫觀眾看女主角Mia (Emma Stone飾)參加試鏡,可還未演完,就被中斷,她立即說:「I can do it different way……」卻被再次終止,對方一句「No that’s fine. Thank you.」就把她送出門外。

看《星聲夢裡人》,想當然看到夢想與現實間的衝突,而男女主角的關係,由相遇到分離,再與尋夢之旅交織,更會教人看得委婉神傷。然而,更重要的是那神來之筆,在電影尾聲忽然來個「What if……(如果不是這樣,又會如何)?」的探問,讓觀眾看到如果倆人初見面已擁吻,那或會是平坦逐夢旅程,開花結果。

這個突如奇來的反高潮,是男女主角在戲內五年後重遇的幻想閃回,可原來此一堆砌,也是預告片的伏筆,教觀眾預期以外,高低跌宕,亦同時對應美國夢因為當下局勢的變幻莫測,加深了電影在月底奧斯卡再下一城的戲碼。


「選擇」感情催化

其實《星聲夢裡人》的預告片很聰明,它把女主角一段牽涉「兩個選擇(Two options)」的獨白,首先搬到觀眾眼中,在電影放映前的個多月裡,或已在觀眾內心留下深刻印象。然而電影製作人,不會隨便剪接預告,那必然涉及電影點子,就是「兩個選擇」,箇中或是平行時空的雙線可能,或是兩條線索的發展等等;如此理解不是故弄玄虛,而是製作人亦怕觀眾看不出那「兩個選擇」之意,故意要女主角被截停,要她補上一句「我可以用另一方式再做(I can do it different way……)」,又是另一選擇之意。延伸下去,就是在正場看電影的時候,看到男女主角的初次見面,是男的把女的粗魯撞開,而不是如預告片般的即時擁吻!如此落差,就是電影的另行走向,要觀眾看到尾聲,才知道預告的一吻,原來只是臨到結局的幻想閃回,尤其窩心。

是故《星聲夢裡人》好看,當然有追夢者的失落,更有電影與昔日荷里活經典的文本互涉(Intertextuality),但亦有似乎漫不經意,由預告到正場要雙雙營造的,叫觀眾從人物的兩段發展想像裡,走過一段又一段的路程——看到男女主角在預告瞬間火熱,可原來只是正場的蠻撞擦身,再因夢想而走在一起,卻又因夢想而分離;最後的重遇,竟又有另行套路的幻想閃回,似是團圓,然卻僅止於夢,因返回現實,就是人去回首,在樓梯與舞台的最後對望間留下甜美苦笑。

這段「兩個選擇」的設定重要,因為那是教觀眾為人物感情起跌的催化劑,而亦是電影技法中,由預告到正場(也是兩個選擇)的拉扯,造就主角分離的感染力。然而還未言及的,原來更有大起大落的美國夢。


美國夢落差

這段對美國夢的側寫,來自電影以洛杉磯(Los Angeles)為重地的荷里活象徵,更以片首的一段公路塞車,卻人人逐夢的載歌載舞折射出來;以至男女主角,雖然是由一方駕車越綫,可兩者都是沿著同一方向,為各自的表演藝術理想前行,也才造就冬去春來的四季推衍,讓二人走在一起——即便那個在La La Land的四季,是如此無所大變而近乎不動聲色。

荷里活是夢工場,更是美國夢象徵;自二十世紀初,此地一方面有人到埗掘金,亦同時有如美國作家James Truslow Adams在1931年所撰的《The Epic of America》言說美國夢,指美國如同夢中福地,讓每個人都可靠一己之力追求夢想,以至所實踐的,卻不單單是如同福特車廠使員工提升生活的經濟能力,而是一種多元文化磨合下的秩序,以及人人可望憧憬未來的自由愉悅。

因此《星聲夢裡人》或會教觀眾——尤其身處美國的(本來已自設為「La La Land / Wonderland」的聖地),感覺神傷!因為當下對美國夢的想像,就正如電影由預告到正場的雙雙落差,指向現實的失落,都見於幻想或閃回間的美滿幸福。不錯,美國社會曾經有夢,但它近年經歷了被最初想像會由希拉里當總統的國度,一下子竟由特朗普當選;再由特朗普常搬出「美國優先/美國精神」等論述,可指望的竟是落差極大的保護主義與限制入境政策!林林總總,都是一而再再而三的落差想像!美國人於此想有選擇(甚至會想重新選舉),都已是一去不回的單程路。

《星聲夢裡人》於此時上映,一來是趕及奧斯卡投票,可卻巧合地回應了美國政治,同時對照了美國夢的冒起與失落。在電影中,有文本互涉讓觀眾看到經典如《北非諜影》(1948)以男主角為名酒吧的神傷,及《阿飛正傳》(1955)裡主角夜闖天文台的輕狂——還未計戲中還有對白提及的《諜網情鴛》(1946)等等——都是美國人對四五十年代電影的緬懷,可如此對應經典電影的隱喻,都是感慨於一去不返的光影與生活;而現實就僅餘反差,只見當下執政者的蠻撞。

這個蠻撞,就如《星聲夢裡人》正場男女相遇叫觀眾錯愕的瞬間,卻非預告片中的一吻。然而,電影動人,就在其恰恰於此間對應美國社會的落差,也教人看出「兩個選擇」,原來矛盾重重,更怕在回首苦笑間告終。是故,電影或會在奧斯卡再下一城,可那不純然是電影學會評審對電影技法或文本互涉的讚頌,而是看在眼中,聽在耳裡的,都有當下美國(夢)的哀歌。


後記
《星聲夢裡人》預告片開首的一句,女主角說到尾聲用了一個單字:「Kapeesh?」那本來是意大利用語「Capisce」,是黑幫略帶恐嚇說法:「你明白嗎?」的意思,但在美國卻改成「Kapeesh」而另有讀法。這是有趣的劇本對白功夫,又像暗示了美國方式的另行選擇,連一個意大利語也不放過而自有唸法——同樣是「兩個選擇」的含沙射影,很難不叫人對電影多想了。


陳嘉銘
文化苦力,遊走教室,流連媒體,略過劇場,醉心文字。現為中文大學文化及宗教研究系全職講師,任教流行文化,電影歷史與美學,城市分析,以及動物與現代社會等學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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